黄公望虽觉得杨载推测陆平牙人的身份有几分道理,可太过匪夷所思,不敢在长官面前随意说出来,只得应道:“这也是属下困惑的地方。”

徐琰捋了捋胡须,问道:“会不会聚远楼那两件案子,投毒和行刺本来就是一件事,目标都是海漕万户朱清?”

黄公望早允诺了杨载,在案情上不发表任何主观意见,只提案情及证据、证人本身,遂默不作声。

徐琰又问道:“天下想取朱清性命者应该不少,昔日海盗旧部倒也罢了,高丽人为什么也要害他?”

黄公望应道:“属下不敢胡乱猜测。”

徐琰满腹疑思,不吐不快,又继续问道:“旁人要杀朱清,任凭是什么身份来历,我都不会奇怪,就这个高丽人太奇怪。怎么会是高丽人?”

长官一再发问,黄公望不能总推脱不答,只得道:“朱清曾到过高丽多次。”这是事实,不带任何主观判断。

徐琰又接口问道:“所以了,为什么是高丽人,而不是日本人?朱清远赴高丽,不是为了督造战船,以攻打日本吗?”

黄公望心中“咯噔”一下,暗道:“啊,日本,日本!我竟没有想到,日本不就是‘外敌’吗?”

如果日本就是余海生背后的主谋,那么,这便符合前戏班舟师施元德所称的“外敌”。而且日本人远比高丽人更有杀死朱清的动机——

大元两次远征日本,朱清都是核心人物,负责督造战船、筹划进攻路线等。当今皇帝忽必烈对未能征服日本一直耿耿于怀,有意第三次征日,两年前还曾命朱清在江南广招船夫,以充军用。又在江南大造战船,后因朝野反对声音太大,兼之元军在安南作战遭受惨败,忽必烈本人也是年老多病,这才勉强作罢。不管怎样,在大元海事上,朱清是有重大价值的关键人物,这海事,既包括海运,也包括海战,日本杀了他,就等于去了大元的一条臂膀。

而余海生原是海盗,海盗内讧之后,他无处可去,投奔日本或是为日本海商招纳,再正常不过。

余海生背后的势力是日本,高丽人陆平又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呢?

果真如杨载所推,陆平是个提供全套方案的牙人,日本人用他已经足够奇怪——毕竟高丽与日本是死敌,在大元两次攻日战争中,高丽出人、出力、出码头、出战船、出物资,几乎是倾尽国力。可以说,以当时的航海条件,没有高丽的补给与支持,元廷大规模远征日本几乎是不可能之事。

而且同时还有高丽人林保保等人在谋划毒害高丽王世子王璋。各为对手的两国人员使用同一条密道进出聚远楼,且没有互相倾轧算计,始终相安无事,这可能吗?

陆平诱骗林保保等人自杀是事实,而林保保等人跟赵丽一起来自高丽,是地道的高丽人,如果陆平除掉林保保等人,不是为了保住林保保等人背后的主谋,而本身就是有预谋的杀人灭口呢?

也就是说,陆平是站在日本一方的,他极可能是日本人的间谍!

如此,一切便说得通了。陆平冒充高丽武人林惟干的使者,有意出现在林保保等人面前,引诱诸人南下,再安排他们自密道进入聚远楼投毒,表面是顺其心思,毒杀高丽王世子王璋,其实是要除掉朱清,还能将梁王甘麻剌、阔阔真公主等关键人物一网打尽。而事败后,自有高丽人承担责任,日本可从容置身事外。

至于刺客,则是备选之计。陆平又另外招揽了余海生及刺客等人,瞒过林保保等人,令刺客先行进入聚远楼,万一毒酒之计不成,便由刺客动手行刺朱清。至于朱清指证刺客为海盗旧部辛亮,另则再说。行刺之事事后败露,世人也只会认为是海盗旧怨,照旧与日本无关。

而林保保等人背后的主谋,可能真的就是高丽武人林惟干。陆平知悉此节,故意在纸上写下“林别监”三字,表面是想告诉元人,林保保是林惟干手下,其实是令旁人猜疑到前高丽王世子王滋,或是高丽忠烈王本人身上。如此,高丽王夫妇争执,高丽国王父子互斗,内讧大起,高丽国势混乱,对日本不是大大有利吗?

至于派人到聚远楼射杀赵丽,则是为了保全陆平自己,以免自身形容相貌泄露。

陆平此人心计深刻,竟是黄公望生平未见,思及前因后果,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

这边黄公望心事重重,那边徐琰自行嘟囔了一番,忽放下手中书卷,决然道:“这件案子,行省不能再管了。公望,你这就去行馆,告诉枢密副使囊加歹,聚远楼的案子由他接手,就说这是我的意思,我这边公务繁重,文书浩瀚,急需你回来帮忙处理。”

黄公望忧心忡忡,只“嗯”了一声。

徐琰奇道:“怎么,你不大愿意?阔阔真公主抵达杭州才三天,杭州就出了这么多事,死了这么多人,论起来,这都是地方的责任,但其实都是跟朱清有关。也许跟高丽王世子也不无关系。总而言之,这些烂事牵扯的都是护亲队伍的那些人。你将案子还回去,囊加歹愿意查就查,不愿意查的话,他自己觉得没趣,便会劝阔阔真公主早些动身出发。这些大神早一日走,杭州地面便早一日清净。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这可不是为了个人声名荣辱。”

黄公望这才回过神来,忙躬身应道:“属下哪会贪图主持查案的虚名?还是徐公高瞻远瞩,属下这就赶去行馆,将案子还给枢密副使。”

又问道:“小倪人呢?他一早被枢密副使派人叫去了行馆,按理这会儿早该回来了。”

徐琰道:“回是回来了。不过又有私事请假出去了。”

又问道:“小倪昨日刚请过假,今日又请了假,该不会他家里真的出了什么大事?”

黄公望想到昨日有人向倪昭奎借钱之事,道:“好像是他一个朋友出了事,在请小倪帮忙。”

徐琰遂慨然道:“谁都会有遇到难处的时候,能伸手帮就要伸手。你去吧,去完行馆就直接回家,这两日不必再来官署,回家好好歇息。这些日子,可算辛苦你了。”

黄公望忙躬身道:“这是属下分内之事。”

又见徐琰手边并无公文,只有书卷,忍不住好奇问道:“怎么这会儿徐公得闲阅书?”

徐琰叹道:“我只是江浙行省代长官,行省搞出来这么多事,不是我一个人能处理得了的。依我判断,朝廷很快就会派人来接手了。”

言外之意,他也不愿意收拾江浙行省的乱摊子,能拖就拖,拖到新任行省长官上任再说。

黄公望心道:“徐公以文名被举荐入仕,天下多少人羡慕不已。他而今也算是坐到了高位,却又不再进取,这自然不完全是他本人的原因,实在是做事太难,经历得挫折多了,人便变得疏懒,得过且过。若是我将来也会有这么一天,又会如何?”

又心道:“不过就算如此,徐公还是保持了高洁秉性,不肯主动去巴结梁王那些人,只在阔阔真公主一行人入住行馆时匆匆去了一趟,尽过礼数后,便再也不肯相见。”

徐琰见黄公望若有所思,忽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身为地方长官,应该多用点心,为地方百姓多办些实事?”

黄公望不敢回答。徐琰又自问自答道:“实际上,事实不是你想办就能办的。我虽然坐到了现在的位置,到底还是汉人,就算是品级远比我低的蒙古、色目官员,依然比我有权势。”

黄公望躬身道:“徐公已尽了自己的本分。”

徐琰却摇头道:“没有,我知道自己远远没有尽力。是不能,还是不为,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其实我生平最大的愿望,就是在本朝做个翰林学士,而不是一省长官。你懂我的意思吗?”

黄公望微一犹豫,即点头道:“懂。”

徐琰又问道:“那么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黄公望道:“仕途有成,光宗耀祖。”

徐琰忍不住笑了起来,道:“那是别人的愿望,不是你公望的愿望。人就是这样,总得为别人而活,有时候是没得选,有时候是没有勇气选,总之,就是一个‘累’字。”

收敛笑容,无奈地摇了摇头,道:“我今日话多了些,也是因为这一连串案子多生了些感触。老人嘛,更容易消极,感叹人生苦短,你不要放在心上。年轻人就应该朝气向上,而不是像我这般暮气沉沉。去办事吧。”

杨载仍不愿意进去江浙行省官署,只等在大门前,见黄公望出来,忙迎上前问道:“怎样,徐公怎么说?”

黄公望道:“一切如小杨所料,徐公决意将案子退还给枢密副使囊加歹。”一边说着,一边提气急奔。

杨载大奇,紧追几步,问道:“喂,这不是去行馆吗?又不是去见海容,你走这么快干嘛?”

黄公望道:“我得赶去问赵丽一件事,问过后,我再告诉你详情。”

杨载好奇心大起,急忙跟了上去。

一路赶来行馆,黄公望径直寻来高丽王世子王璋下榻处,正好见到梁王甘麻剌之女宝塔实怜公主在门前打骂赵丽。高丽王世子王璋站在一旁,想劝又不敢劝,很是狼狈。

黄公望忙过去问道:“出了什么事?”

王璋不敢说出赵丽真实身份,只道:“是我手下侍女不小心得罪了公主。”

原来刚刚宝塔实怜公主奉父亲梁王之命来向高丽王世子王璋道谢,谢他前日聚远楼救命之恩。宝塔实怜祖父真金与王璋生母安平公主是同父异母的兄妹,二人算是亲眷,只不过王璋比宝塔实怜辈分要高上一辈。但宝塔实怜看不起高丽小国,更看不起世子王璋,本就不大情愿,过来时正好遇到赵丽出来散步,不知怎的看她不顺眼,招手叫她去倒杯水。赵丽年纪比宝塔实怜略大,不知对方是公主身份,只称自己不是行馆下人,便待走开。宝塔实怜大怒,当即命侍从上前撕打赵丽。

高丽王世子王璋手下将军印侯闻声而出,急忙过来制止,称赵丽是世子侍女,又亲自向宝塔实怜赔罪。

宝塔实怜越发生气,称一名低贱的陪嫁奴隶,居然也敢自称将军,还敢上来跟公主说话。

印侯原是安平公主随嫁人身份,其实就是家奴,在高丽国中虽然显贵,但一回来中国,在诸多蒙古贵族眼中仍是奴隶,一时大窘,只得狼狈退下。

宝塔实怜又命侍从责打赵丽。侍从见印侯脸色,也不敢太过造次,便劝公主罢手。不想宝塔实怜骄纵惯了,嫌侍从不中用,竟亲自上前撕打赵丽。高丽王世子王璋闻声赶紧出来,再三相劝,宝塔实怜却是理也不理。

黄公望见赵丽发髻被扯散,披头散发,也不敢闪避,只哭泣个不停,遂上前道:“公主,请让一下。”

宝塔实怜闹了一阵,也甚为没趣,便顺势停了手,放开赵丽。转身问道:“你是谁?”

黄公望道:“我是……”

宝塔实怜先认出了黄公望,道:“哦,我见过你,你是那个在聚远楼弄毒酒给我们喝的江浙行省书吏。”

黄公望一怔,心道:“这位小公主果然刁蛮难制,难怪高丽王世子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情人被打。”忙道:“公主,这顶大帽子,下吏可戴不起,不是下吏弄毒酒,是高丽人往酒里下了毒。”

宝塔实怜有意看了高丽王世子王璋一眼,才问道:“高丽人吗?”

王璋忙道:“公主,他们想要毒死的是我,你是代我受过,还望你大人大量,不计较前事。”

宝塔实怜“哈”了一声,道:“这可是世子自己说的,那我也不必向你谢救命之恩了,是不是?”

王璋忙道:“当然不用。别说我们是一家人……”

宝塔实怜斥道:“谁跟你是一家人?”白了王璋一眼,赌气转身离去。忽一眼留意到道旁的杨载,问道:“你又是谁?”

杨载先是一怔,随即答道:“我是个不相干的路人。”

宝塔实怜立时又发了怒,道:“不相干的路人,也能大模大样地进来行馆!”又道:“什么‘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杭州热也热死了,我就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停在这里。”

杨载笑道:“公主是着急赶去云南吧?我也听说那里特别好,尤其是大理总管段氏治下,四季如春,冬暖夏凉,还有‘风花雪月’四大美景,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宝塔实怜“咦”了一声,这次没有再发脾气,只看了杨载一眼,自率侍从去了。

黄公望已趁机从赵丽口中问知陆平的高丽语也说得不地道,发音什么的都挺准,但就是说不出的古怪。

高丽王世子王璋送走宝塔实怜公主,又急忙赶过来安抚赵丽,见黄公望正与赵丽交谈,忙问道:“你们在说什么?”

黄公望忙道:“没什么。就是问一些关于林保保等人的细节。”又道:“我要去向枢密副使禀报案情进展,世子要一起过去吗?”

王璋明显不愿意,只望着尚在抽抽搭搭的赵丽,犹豫道:“这个嘛……”

印侯忙插口道:“不是也有高丽人涉入其中吗?世子当然要过去。”

王璋转头瞪了他一眼,但又不方便当众发作,更何况印侯还是母亲安放在自己身边的心腹,遂勉强点了点头,道:“那么请二位稍候,我进去换身衣服。”

黄公望道:“好。也请世子先派人去知会枢密副使,好让他也知会梁王、阔阔真公主。”

王璋便朝印侯打了个手势,命道:“你去办吧。”

印侯应了一声,领命而去。

等王璋引赵丽诸人进去,黄公望便趁机向杨载说了陆平极可能是日本人而不是高丽人一事。

杨载眼珠一下子瞪得滚圆,失声问道:“公望说什么?”

黄公望道:“赵丽曾在青楼为妓,见过各种各样的客人,听过高丽各地的口音也很多,但她说没有一个像陆平那般古怪。”

杨载仍是难以置信,追问道:“公望说陆平是日本人?”

黄公望点了点头,道:“他是日本人的话,所有疑问便迎刃而解了,包括他诱杀林保保等人,又有意暴露林保保背后的主谋林惟干。”

杨载连连摆手道:“你别说话,别说话,让我自己想,我自己想想。”

杨载扶住道旁的竹子,飞快地捋了一遍思绪,又细细过了一遍,忽然一摇翠竹,咬牙切齿地道:“这陆平好深的心机。”

黄公望奇道:“你为什么那么生气?”

杨载气鼓鼓地道:“陆平有意留下‘林别监’三个字,让我们猜忌,我居然中了圈套,还是中了日本人的圈套,如何能不生气?”

黄公望见高丽王世子王璋已换好衣衫出来,便不再多说,直接引王璋等人来见枢密副使囊加歹。

一行人刚好在门前遇到海漕万户朱清。朱清先上前招呼道:“世子受惊了。这两日可有休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