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学良骨子里厌恶战争,他小时候的理想不是做军人,更不是做军阀,母亲的早逝让他觉得做一名治病救人的医生更有价值。长大后遵从父亲的设计成为军人,他依然不想打仗,认为战争给国家和民族带来太多痛苦和创伤。张作霖离世后,他在东北推行铸剑为犁政策,裁军员、转军产、兴百业,他的军队已经没有强大的战斗力了,歌舞升平中,日本军队突然发起进攻,也让张学良措手不及。
不管历史背后真实的背景是怎样的,呈现在人们面前的,是“九一八”事变之后,张学良成了众矢之的,“不抵抗将军”的骂名让他抬不起头来,他一下子成了东北沦陷的罪魁祸首,成了遗臭万年的民族败类。
张学良倒霉了,大家从他那里“挖”出来三个红颜祸水,其中的两个立即大声喊冤,不是装腔作势地喊,人家是真冤,因为那两个女人跟张学良真没什么关系,最后落实到张学良名下的只剩下了一个赵一荻。
赵一荻本来就因为和张学良的私奔事件,变成了花边新闻上的著名人物,这一次不管有没有马君武的那首《哀沈阳》,她都成为了脱不了干系的红颜祸水。她没有奋起为自己正名,既然自己的男人现在是“不抵抗将军”,当一回红颜祸水陪伴他又有何妨,男人都已经倒霉成这样了,自己那点名声还算什么?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作为张学良的女人,赵一荻把自己的悲喜都和这个男人紧紧系在一起。从“九一八”之夜开始,张学良的脸上没有露出过笑容,赵一荻的脸上也出现了与她年龄不相称的忧愁。
十九岁的女孩子应当是阳光快乐的,她却无论如何也快乐不起来。
那段时间,张学良身边的氛围是沉重的,不仅仅是外界舆论的重压,还有日本军队快速侵占东三省全境的耻辱和痛心。那里是张学良从小生长的地方,是他的家乡,眼巴巴看着自己的地盘被别人抢占去,他拱手相让,手里拿着武器,连一枪一炮都不放,心中的那个滋味,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
政治是件复杂的事,许多政治上的事,赵一荻是不懂的,她的政治就是爱自己的男人和孩子。当张学良在自己的政治上输得一塌糊涂的时候,赵一荻的政治却毫不动摇。张学良叹息的时候,她搂紧年幼的儿子,守在他身边,陪着他沉默。张学良为什么不抵抗,她没有问过,她不是为张学良当着半个家的大女人于凤至,她甚至连个姨太太都不是,在别人眼里顶多是个顶着秘书名声的张学良的二奶。张学良是她的男人,张学良是她的领导,张学良也是她的天,她尊重他的一切选择,他做任何事情都有他的道理,有些道理她懂,有些她不懂,不管懂与不懂,她都不给他添乱。
偶尔心情平静下来的时候,张学良会问她,现在我落魄成这个样子,丧家之犬一样,家国丢了,尊严丢了,名声也丢了,跟着我你还要背上红颜祸水的恶名,你后悔吗?
赵一荻轻轻摇摇头:汉卿,我不计较,更不悔恨,只因为我有了两个“他”。
她所说的两个“他”,一个是张学良,另一个是他们的儿子张闾琳。这两个男人都是她的最爱,这辈子有了他们,就是上苍对她的恩赐,她就足够了。
张学良人生中最黑暗的那段时间,赵一荻用自己的柔情温暖着他。于凤至是可以依赖的大姐,有她在身边,张学良觉得有主心骨,她像是自己的一个哥们儿和朋友。赵一荻却是善解人意的红颜知己,她细心敏感,能看透张学良的一切心思,张学良焦头烂额的时候,她一言不发给他送上一杯清茶,他就心生安慰;张学良心灰意冷的时候,她一句贴心的话,他就感觉到温暖。
赵一荻奉行的爱情至上主义,这才刚刚拉开序幕,此时的她不知道未来还有那么漫长的路要走。
“九一八”之后的张学良陷入了无限的痛苦中,1931年的9月18日,他启用了一个新的日记本,记录自己的人生点滴。后来所有的日记,每一本都是9月18日开始,直到他去世。可以看出,“九一八”在张学良心中,比西安事变的分量要重。
从“九一八”那天开始,蒋介石在日记中也经常提及张学良和“九一八”,不过,他大骂张学良懦弱胆小,是个纨绔子弟。从这本日记看,不抵抗命令似乎不是蒋介石下的,而是张学良自作主张选择了不抵抗。
东北军节节后退,退到了关内,军队还在,士气已经没了。一支没有了士气的军队就像一个撒了气的气球,瘪瘪的,疲软在那儿。东北丢了,根据地丢了,张学良客居在北平,身边有他的于凤至和赵四小姐陪伴着。此时,妻子和情人的安慰只能抚平他表面的伤痛,内心深处的伤是谁也抚慰不了的。
乖巧的小儿子牙牙学语,童真可爱,赵一荻有时候故意把孩子抱到他跟前逗他高兴,他只有片刻会被孩子那懵懂的憨态逗得有一丝笑意,很快又是愁眉不展。
他又开始吸毒了,赵一荻想拦,却拦不住,不但张学良沾上了毒瘾,连于凤至也开始沾染这个东西。赵一荻欲哭无泪,她感觉很绝望,这可如何是好,她是劝不动张学良的,再说已经变成那个状况的张学良必须戒毒,靠言语是劝不动的。她希望于凤至劝说张学良去戒毒,于凤至摇摇头,说自己也做不到,正因为做不到,所以自己也开始抽大烟麻痹自己。
赵一荻沉默了,张学良那时候已经不仅仅是抽大烟了,他开始注射吗啡,每过一会儿工夫就扎一次,赵一荻劝他的时候,他竟劝赵一荻也试试。
誓与张学良同甘苦共患难的赵一荻心想,既然劝不了他,那就和他共患难吧,他做瘾君子,自己也陪他,大不了就是一死嘛,她愿意陪着他去赴死。
财务部长宋子文按照蒋介石的安排,到北平去见张学良,一方面为了鼓励安抚他,一方面也为了探探张学良的思想动态。那一次两个人一起坐车到下面视察,张学良的毒瘾已经很大了,随时都会发作,无奈汽车每走四十公里,张学良就要停车注射一次吗啡。
宋子文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发现张学良现在就是一个瘾君子,如果任其发展下去,这人就完了。
吸毒,在虚幻梦境中麻醉逃遁
人们习惯于把张学良吸毒的责任推到他的第二任太太谷瑞玉身上,认为当初如果不是受谷瑞玉的蛊惑,张学良不可能变成瘾君子。
张学良吸毒,谷瑞玉的确有脱不了的干系,不过全部责任都归到她身上,太重了,这个女人承担不起。张学良不是三岁的孩子,他是统领千军万马的军中大将,是具有完全刑事责任能力的成年人。1924年第二次直奉战争爆发,二十挂零的少帅就是负总责的司令官,精神压力想必非常大,郭松龄倒戈反奉,让张学良在巨大的精神压力之下,增加了心理上的绝望和崩溃。那个时间谷瑞玉段正好在张学良身边守候,张学良用吸毒来排解内心的痛苦,也不一定就是谷瑞玉的馊主意,再说谷瑞玉在张学良那儿说话有那么重的分量吗?
据说张学良以往也不是一点都没有沾过大烟的边儿,住在大帅府里的张作霖的那些姨太太们,大都抽大烟。抽大烟被看作是上层社会奢靡生活的标志,张学良偶尔也吸食几口,只是没到上瘾的地步。第二次直奉战争期间,他借毒消愁,第一次沾上了毒瘾,他开始依赖毒品,没有鸦片提神,就打不起精神来。他抽大烟的事是不敢让张作霖知道的,先是瞒着,有了毒瘾的人,想瞒是瞒不住的。和张作霖见面的时候,他哈欠连天,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被张作霖一眼就看明白了:这小子不务正业,抽上大烟了。
因为谷瑞玉那阵子天天以二太太的名义守在张学良身边,整个大帅府的人都把责任推到了谷瑞玉身上,觉得这个狐狸精不是什么正经东西,你是干嘛吃的,让张少帅吸毒。大家认为张学良吸毒就是这个女人怂恿的,因为这个,这辈子她休想住进大帅府。
谷瑞玉在一片喊打和叫骂声中,满腹惆怅灰溜溜地缩在天津的小洋楼里,不敢再抛头露面再随便嘚瑟的时候,张学良没有一丝想戒毒的意思,这个他曾经迷恋的女人已经变成了明日黄花,他决定把她戒掉。对于已经迷恋上的鸦片,却没有戒掉的意思,他愈发迷恋毒品,吸毒的频率在不断增加,没有谁能控制得了他的毒瘾,张作霖也无奈。
1928年,张作霖在皇姑屯被炸身亡,张学良的毒瘾更大了。他靠吸毒排解内心的巨大悲伤,当他自己意识到必须戒毒的时候,他的毒瘾已经很难戒掉了。
他尝试了很多种戒毒的方法,都没有多大作用,已经和张学良有了二心的杨宇霆告诉他,有一种日本进口的注射药名叫巴文耐鲁,是戒除鸦片的特效药,毒瘾发作的时候,扎一针下去,就能缓解痛苦。张学良对杨宇霆还没有戒心,觉得只要能戒毒,不妨试一试,于是让帅府的私人医生马扬武给他找来这种针剂。鸦片烟瘾上来了,就打一针,一开始确实很有效,每天打一针可以顶挡一天。后来一针不管事了,要打两针才行。鸦片是基本上不抽了,不打针却不行了,难受的时候,比当初鸦片瘾犯上来还难受。张学良这才意识到这针剂更不是什么好东西,仔细一打听,原来这玩意儿里面含有海洛因,说穿了这种巴文耐鲁就是吗啡,从一天的一次两次到后来一会工夫就要注射一次。
他也恨自己涉毒之深,为了表示自己戒毒的决心,把马扬武医生撤了职,尽量自己控制自己,后来情况稍稍好了一些。
“九一八”事变后,东北失陷,热河失陷,张学良一夜之间成为千古罪人,巨大的精神压力和心理压力让他连活下去的勇气都快丧失了。人在绝望的时候,可以做出离谱的事,并没有完全戒掉毒瘾的张学良用大量注射毒品麻醉自己,对他来说,吸食毒品、注射吗啡还不算多么离谱。
在毒品中寻找到的片刻轻松,让他付出的是惨重的代价。那个光彩照人的英俊少帅,没多久就出现了瘾君子典型的外貌特征。他的儒雅被孱弱代替,光洁的皮肤变得黯淡无光。张少帅瘦了,没精神气了,整天无精打采地闷坐着,打完这针勉强支撑起一点劲头,几分钟过后,就又萎靡下去,忍到实在忍不下去了,接着再打一针。
到1933年3月被迫引咎辞职,张学良的毒瘾已经发展到其一生涉毒史上最“辉煌”的阶段,他身上到处是扎吗啡扎出来的针眼,胳臂上满满的,大腿上满满的,但凡能扎针的地方,千疮百孔,惨不忍睹。
引咎辞职后,张学良决定找个隐蔽些的地方躲起来,他带着于凤至和赵一荻,悄悄住进上海法租界的一幢豪宅里。
两个女人看上去和在东北大帅府的时候没多大变化,衣着依然很光鲜,于凤至虽然抽大烟,还没把自己折腾成黄脸婆,赵一荻只是精神气不如从前了,看上去还是青春秀丽,张学良却明显苍老了许多。一些老朋友探听到他们搬到了这里,来看他,都惊叹于他的变化之大,往往是他在客厅坐立不安、心不在焉、精神萎靡地陪朋友说不了三两句话,就要把人家晒在客厅,他匆匆离去打一针吗啡,回来再接着刚才的话题谈,也是一副心神无主的样子。在大家的心目中,过去那个风流潇洒、英姿勃发的少帅已经不存在了,变成了这个看上去可怜兮兮的大烟鬼。
蒋介石觉得,让一个落魄成大烟鬼的张学良留在国内,在政治上对自己很不利,不如让他带着他的女人孩子出洋“参观游历”,到国外旅游一段时间,于人于己都是件好事。
按照张学良的身体状况,别说出国,他还出得了门吗?
他首要的任务是戒毒。
宋子文在张学良戒毒这个问题上,是起了关键作用的。不管他是受妹夫蒋介石指派,还是出于对朋友的关心,为了劝张学良戒毒,他苦口婆心地劝,告诉他出国前一定要戒掉毒瘾,他的形象不但代表着他自己,也代表着中华民国,在外国人眼里,他代表整个国家的形象。
临离开张学良住所之前,宋子文还在对张学良重复这些话,出来送宋子文的赵一荻都听到了,低声对宋子文说:谢谢您,好好劝劝汉卿吧,为他打针这件事,我和大姐都快愁死了。
宋子文说,我们一起努力,你们也要多劝他。
赵一荻叹息一声:一直在劝啊。
宋子文说,光劝不行,你们也要拿出行动来,听说张太太的烟瘾也很大,你是不是偶尔也沾一点这东西啊。
赵一荻惭愧地低下头,张学良扎吗啡,于凤至抽大烟,她对他们都无可奈何,确实这段时间偶尔会沾一点这东西麻醉一下自己的情绪,但是还没到上瘾的地步。
宋子文告诉赵一荻,回去后他给张学良找一个靠谱的医生,不但要让张学良戒毒,于凤至和赵一荻都要戒。
送走宋子文,张学良立即召集家里人开紧急会议,自从东北沦陷以后,已经很久没有开过家庭会议了。这次家庭会议的气氛怪怪的,张学良自从有了毒瘾,比平时更爱喝水,他手里端着不离手的水杯子,哈欠连天,流泪涕涎地对大家说:我已经下了决心,把毒瘾戒掉。
看大家默然无声,他接着说:我戒毒的时候,希望大家支持配合,谁也不许偷着给我毒品,如果谁可怜我给我送了毒品,我马上打死他。
张学良把自己的手枪放到枕头下面,以示自己是说话算数的。
于凤至听说过戒毒的痛苦,担心张学良挺不住,他已经瘦弱成这个样子了,出了意外怎么办?就劝张学良,是不是调养一下身体再下决心。
张学良的毒瘾已经上来了,这会儿折磨得他正难受,于凤至的话让他情绪暴躁,他把水杯狠狠地放在桌子上,咆哮道:我决定的事情,还要你来说三道四吗?
赵一荻赶紧把桌子上的水擦掉,柔声劝导他息怒,大姐也是好心啊。
张学良当然知道于凤至是好心,只是他不能让任何借口和理由再阻拦自己的戒毒行动。他心里很明白,从那年在天津吸第一口鸦片的时候他就明白,毒品是不能沾的,一旦沾上,自己就彻底被毁了,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想戒掉,阴差阳错地却由抽大烟发展成了扎吗啡。
看张学良情绪稍稍稳定了,赵一荻准备退出去,张学良叫住她,说自己有话对她说,他从自己的枕头底下掏出手枪,交到她手上。赵一荻愣愣地望着自己手里的那把枪,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她历来和刀啊枪啊之类的无缘,这把枪放在自己手里,她觉得有千斤重,一只手根本就拿不动它,于是拿枪的这只手有些颤抖了,她不解地问:这枪,什么意思?
张学良说:四小姐,他们我谁都信不过,就信得过你,我戒毒的时候,你拿着枪,守在我门口,除了医生谁都不许靠近,我多难受都不许任何人进我的房间,你能做到吗?
赵一荻从来没见过戒毒的人是什么样子,听张学良这样一说,她隐隐感觉戒毒是件很可怕很要命的事情,就有些犹豫了,这毒,还要不要戒?看张学良坚定的样子,她又觉得,既然他一定要这样做,自己必须配合他,她相信他能挺住,能吃得下这个苦,她爱的男人不是一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