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蕻良受宠若惊地接过去,礼貌地笑笑,他没敢多说话,也不知道对萧军和萧红这样的大作家说些什么。其实他来到上海后是见过一次萧红的,只是她在明处,他在暗处,她不知道罢了。听着她大胆提出把刊名改为《七月》,看着她潇洒地夹着纸烟,看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知名女作家的派头,端木蕻良暗自佩服萧红的才识。他欣赏这个女人,她有东北女人的直率豪爽,也有女作家特有的浪漫文艺范儿,虽然乍一看她长得一点都不漂亮,但是越看越有味道。
端木蕻良属于有些小资的左翼文青,他是那个时代的高富帅,家境殷实,出生在一个大地主家庭,中学时代就离开老家,到了天津南开中学读书。因为“九一八”事变后搞学生运动,在南开中学没毕业就被学校开除了。
虽然中学没拿到毕业证,第二年端木蕻良却考上了清华大学历史系,其实他对历史并不怎么感兴趣,最喜欢的还是文学创作,经常利用课余时间写一些小说,后来就加入北平左联。他曾经创作了长篇小说《科尔沁旗草原》《大地的海》等。北平左联遭到破坏后,他辗转到了上海,结识了鲁迅、胡风这些文学艺术界的大鳄。
1936年夏天,端木蕻良刚到上海不久的一个日子,他在上海法租界的一个公园里和几个朋友坐在树下聊天,远远走过来几个人,其中有一个他见过面,是黄源,还有一男一女,朋友告诉他,那个男的是萧军,女的就是萧红。那天,萧红穿了件红色衣服,马上要到日本去了,她已经从外形装扮上为出国做好了准备,头发刚刚烫过,装扮比过去也时尚了不少,远远望去,给人风姿楚楚的美感,有些《红楼梦》中林美人娇弱惹人怜爱的感觉。那一次,萧红给端木蕻良留下了极其美好的第一印象,他几乎产生了要主动上前结识他们的冲动,不过,依照他的性格,最终还是忍下了。
《七月》创刊会上,萧红有了两大收获,一个是刊物采用了她取的名字,她在文化界更加令同仁们刮目相看,另一个就是她正式认识了端木蕻良,她生命中的又一个男人。
1937年9月11日《七月》在上海发刊,胡风主编,萧红成为临时编辑部里的一个编辑。这是一份没有报酬的刊物,稿件的质量却很高,编辑水平在当时也是一流的。
上海的时局越来越动荡,曾经与萧军深深相恋的许粤华似乎也无心再打扰他们的生活,因为她和萧军的那场绯闻,使她和丈夫黄源之间的关系也变得很微妙。她开始把精力放在编辑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的《少年读物》之上,随后跟随也是文化名人的黎烈文到福建永安编报刊,最终和黎烈文相爱,并在和黄源离婚后,嫁给了黎烈文。黄源则把一切的情感纠葛抛在脑后,参加新四军,投入到火热的抗战中去,成为抗日战场上的文化战士。
在文化同仁们纷纷搬离上海之后,创刊不久刚刚出版了三期的《七月》也面临着危机。上海即将沦陷,形势越来越动荡不安,《七月》杂志被迫转移到武汉。萧红和萧军也随着《七月》编辑部一起,在1937年初秋,在聚满了逃难的难民的上海梵皇渡车站,在拥挤中登上前往南京的列车,从南京坐船转道去汉口。
萧红和萧军这对本来已经行将陌路的夫妻,因了突发的战争,相互扶持着离开上海,他们牵着手,像一对恩爱夫妻那样裹挟在难民潮中,相扶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一座城市的沦陷,暂且缓解了他们爱情分崩离析的速度。生命攸关的时刻,价更高的爱情已经退居到次要的位置,除了爱情,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从汉口下轮船前,要在江汉关进行例行的检疫。
虽然时局不好,萧红他们运气好。
船上的乘客毫无次序地拥堵在船舱的各个角落,这种检疫不过就是走过场,检疫船靠近后,有检疫官走上轮船,萧军和萧红发现,其中一个检疫官居然长得很像他们哈尔滨时代写诗的朋友于浣非,笔名宇飞。他开口说话,便是一口浓重而熟悉的东北口音,没错,就是他,他们惊喜地挤上前。
几句热烈的寒暄之后,宇飞从检疫船上叫过一个人,这个人是宇飞的朋友——诗人蒋锡金。他老家是江苏宜兴的,在湖北省农村合作委员会工作,业余时间在汉口和冯乃超、孔罗荪合编《战斗》旬刊,还帮着穆木天编辑半月刊《时调》,每天在武昌和汉口之间忙来忙去,有时候就住在宇飞工作的检疫船上。宇飞把萧军和萧红介绍给蒋锡金,并委托蒋锡金帮助和照顾他们。
之后,萧军和萧红还真仰仗着蒋锡金的照顾了。
武汉到处都是从上海逃过来的难民,在这里租房子是件非常难的事,蒋锡金很仗义地让萧军和萧红住进了自己的房子——武昌水陆前街小金龙巷21号寓所。他把自己的卧室让给他们,他在书房里放了张小床,自己睡进书房。这个新认识的朋友和他们相濡以沫得像一家人,萧红每次做饭都多准备一些,让蒋锡金和他们一起吃饭,洗衣服也顺手把蒋锡金的一起洗了。白天蒋锡金外出工作,萧红就在他书房的桌子上写作,她已经拟完了《呼兰河传》的大纲,开始着手写这部巨著了。
炮火中难得的一段短暂的静美岁月,萧军和萧红的关系缓和了下来,在外人眼里,他们像许多恩爱夫妻那样,安安静静过着自己的小日子。
武汉,成为三十年代末中国文人的避难所。
萧军和萧红的好朋友张梅林也来到武汉,在记忆中这个张梅林生活能力很强,他们一起从青岛逃到上海的时候,张梅林很快就租到了房子,这一次也是,在租房子那样不易的情况下,他居然在小金龙巷不远的地方租到了一间房子。因为住得近,张梅林成了萧红家的常客,他惊奇地发现,和三年前相比,萧红不但白皙了,丰腴了,也洋气了很多。
那天,张梅林在萧红家正闲聊着,门外走进来一个看上去有些闷骚有些文青气质的男人。张梅林因为不认识这个人,就多看了一眼,萧红对这个人的到来似乎也有些怔怔的发愣,她惊喜地问道:“端木蕻良,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萧军说:“是我写信把他邀过来的。”
张梅林眼中的端木蕻良留着一头蓬乱的长头发,脸色黄白,说话的声音略有些嘶哑,看上去背微驼,穿着流行的一字肩的西服,脚上是一双那个时候流行的长筒靴子,手上戴着一副棕色的鹿皮手套。
最醒目的是他那双手套,纤秀精致,根本不像男士用品。他把手套从手上摘下来,一双瘦细的手就被解放出来,和大家一一握过手。
萧红拿过端木蕻良刚刚除下的手套,调皮地套在自己手上,忍不住大笑起来:“哎呀,他的手真细呀,你们看,这手套我戴正合适。”
这笑侃把端木蕻良搞得有些不好意思,他解嘲说:“我的手套还不错吧?”
“嗯,是鹿皮的,质量还好。”萧红笑成一团,萧军和张梅林都善意地笑了起来。几个东北老乡,因为战争,居然在南方的这座城市聚在了一起。
端木蕻良来了,住处成了问题,这个有些小男人的男子汉凭着他的能力,是不可能在武汉租到房子的。萧军把人家招惹来了,就得好人做到底。他忘记了他自己还是借住在蒋锡金的家里,现在又多了一个男人,怎么住?
第一个晚上,萧军索性就让端木蕻良睡在了他和萧红的床上。
三个人睡在一张床上,虽然是苦难的战争年代,也是让人感觉非常不方便,特别是萧红,和衣在床头蜷缩着睡了一夜,第二天整个人都觉得没精神,本来身体就不怎么好,看起来脸色很难看。
考虑到让一个大男人和他们夫妻挤在一张床上多有不便,第二天蒋锡金从邻家借来一张竹床和一张小圆桌,让端木蕻良和他一起住进书房。
四个人挤在这小小的空间,却也其乐融融。白天,萧红忙着参加各种文化界的抗日救亡活动,忙着编辑《七月》,忙着参加《七月》的座谈会,忙着给这个大家庭的成员做饭洗衣,忙着创作她的《呼兰河传》;夜晚,几个人都回家了,大家凑到一起聊天,唱歌唱戏跳舞。萧红会跳却尔斯登舞和萨满舞,癫痫性的却尔斯登舞和跳大神一般的萨满舞都有些夸张和野性,沉浸在舞蹈中的萧红野性率真可爱,惹得对萧红了解还不太深的端木蕻良对这个比自己大一岁的女子说不出的欣赏。
如果生活以这样的轨迹走下去,端木蕻良和萧红之间也不过是互相有些欣赏的朋友关系,发展不到情人的地步。
不久,又来了一个促进他们感情的催化剂。
画家叶浅予的女朋友,同时也是漫画家的梁白波也到武汉来了,来投奔好朋友蒋锡金。
她的到来,让这个已经住了四个人的小空间在住宿问题上陷入无法化解的难题。
男男女女五个人,怎么排列组合都很困难。
大家凑在一起召开了紧急会议,研究怎么把当前的住宿合理布局。思来想去,讨论的最后结果,就是依然让端木蕻良住到萧军和萧红的大床上,三个人共睡一张床,端木蕻良的竹床让给梁白波,梁白波住进书房,蒋锡金尽一切可能到外面借宿,比如宇飞工作的检疫船上之类的地方。
这下子端木蕻良正式驻扎在了萧军和萧红的床上,三个人每天晚上都要挤在一起,虽然萧军睡在中间,但是三个人还是觉得别别扭扭的。萧军和萧红本来是把端木蕻良当小弟看待的,只是这个小弟只比他们小一点点,一张床上两男一女,萧军偶尔还会有在外面加班,晚归之类的情况时有发生,更重要的是,萧军和萧红之间的感情本来就有了深深的裂痕,萧军的粗糙和端木蕻良的细致比较起来,也成了缺点。
这种居住组合的最终结果是,萧红渐渐对端木蕻良产生了好感,她是个在感情上需要温暖的女人,端木蕻良半是崇拜半是尊重半是讨好的关切,让萧红感觉到一种久违的情感温暖。
在探讨一些问题的时候,本来并不坚定的端木蕻良此时会变得坚定起来,旗帜鲜明地站在萧红一边,与她结成同盟,这让萧红变得坚强而自信。胡风的妻子梅志在武汉见到萧红时,惊异地发现,萧红比过去漂亮了,脸色变得白里透红,眼睛变得闪闪发亮,身体明显好多了,神情中多了一些女人的自信,只有爱情的力量才能在短时间内改变一个人的状态,萧红遇到爱情了吗?
梁白波在小金龙巷21号寓所住了一段时间后,叶浅予到了武汉,梁白波立即从这里搬走,去找叶浅予了。虽然那也是一桩谁也判不清的爱情疑案,但那个时候的梁白波对叶浅予还是一往情深,不顾一切和他同居在一起。
梁白波走了,整个居住的格局又有了很大变化,至少,端木蕻良不在萧军夫妇的床上充当第三者了。他恋恋不舍地离开那张已经有了感情的大床,搬到书房的竹床上,乍一离开他还有些不适应,萧红也觉得自己的床上少了一个男人,大床变得空落落的。
萧红一开始只把端木蕻良当弟弟看,端木蕻良看萧红的眼神却带着些温情脉脉,这种眼神萧军从来没有过,他们本来就是两种气质完全不同的男人。他身材瘦高,气质比萧军要洋气的多,同样的衣服,穿在他们两个人身上,效果就完全不一样,端木蕻良没有萧军的粗犷豪放和野性的江湖气,他说话的时候声音柔柔的,文绉绉的,最重要的是,他会搜罗出他知道的所有赞美的词句夸赞萧红的作品,让萧红沉浸在他营造的良好感觉中。
萧红越来越喜欢端木蕻良,越来越离不开他,如果某一天家里少了萧军,她没什么感觉,但是如果端木蕻良因为有事外出没回来,她就像丢了魂一样,不断到门口张望。
这细微的感情变化,萧军已经感觉到了。
虽然看出了萧红对端木蕻良感情上的依赖,萧军并没有感觉到自己有什么危机感,他对自己很自信,不相信自己会败给一个阳刚不足阴柔有余的奶油小生。
直到后来,看到萧红抄录的那句“恨不相逢未嫁时”,他才意识到,事情有些麻烦,比他预料的要复杂得多。
延安向北,西安向西
冬季,萧军和萧红在朋友的帮助下,在外面找到了住处,蒋锡金也搬到外面去住了,原来拥挤不堪的房子只剩下了端木蕻良一个人。
大家还是比较照顾端木蕻良的,依照他不善于交际应酬的性格,自己找不到合适的房子,便让他在小金龙巷21号寓所享受单独居住的优厚待遇,这样的好事不是什么人都能摊上的。
热热闹闹的一个大家庭只剩下了端木蕻良一个人,人多的时候,大家烘托着这里的气氛,没感觉到室内的温度这般寒冷,现在却是冷寂的很。
他渴望原来那些朋友常过来陪陪他,特别是萧红。
萧红和萧军搬出去后还是经常回来看看,萧红来的次数比萧军多,坐的时间也比萧军长,她会帮着端木蕻良做些家务,懒得做饭的时候,两个人结伴到门口的小饭馆随便吃些什么,就着饭馆里的温暖多停留一会儿,说些闲话。萧红把这个大男孩一般的男子当成了知己,把许多对别人没说过的事情都说给了他,比如萧军那一宗宗的外遇,这种家丑萧红从来不对外人讲的,不知为什么却愿意讲给他听。有时候,她会在端木蕻良的住处待到很晚才回家,两个人说到无话可说了,就静静赏月。冬季的半弯冷月实在没什么好赏的,他们却能赏出浪漫的诗意来。
那一日,萧红又来了,端木蕻良不在,门却没锁。因为怕萧红来了无法进门,端木蕻良特意给她留了门。萧红推开虚掩的门进了书房,见桌子上摊着纸,就边练字边等着端木蕻良。她顺手写了唐朝诗人张籍的一首诗:
君知妾有夫,
赠妾双明珠。
感君明珠双泪垂,
恨不相逢未嫁时。
“恨不相逢未嫁时”那一句,萧红重复写了好几次,直到她自己很满意。
最后没等来端木蕻良,那句诗就摊放在那里。
这句诗是有意写的,还是无意写的,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了。若说无意,像萧红这样敏感的人,怎会无意间不断重复那句“恨不相逢未嫁时”?那一句,正是她当时的心理写照。萧军的屡屡出轨,让她对当下的婚姻失望甚至绝望过,萧军对她若即若离的情感,让把爱情当做生命一部分的萧红,总想抓住那已经不再温暖的最后一缕情丝。端木蕻良的柔情是她从来没有感受过的,表哥没有给予过她,汪恩甲没有给予过她,萧军也没有给予过她。倘若先遇到了端木蕻良,后遇到了萧军,也许她不会选择萧军。
在爱情上,萧红一直都是失败者,她只是凭着感觉爱上某个男人,至于端木蕻良是不是她想要的那种人,其实她并不知道。
端木蕻良回来后,桌子上的诗让他明白了萧红的心,她原来对自己是有意的。
对那首诗,最敏感的是随后到这里来串门的萧军。
诗就摆在那里,还没来得及收起来,萧军来了,看到那熟悉的字体,看到那诗句,他沉默无语。端木蕻良陪着小心观察萧军的脸色,依照萧军的性格,说不准会大发雷霆甚至掀翻桌子,还好,他没有,只是冷笑一声,拿起毛笔,写下了几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