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鼎正像它的名字一样,这块形同金色宝鼎的土地,流光溢彩,香飘四季,它很容易让人想起富丽、凝重,沧桑的张力,人杰地灵的引力。这是大自然造物的杰作,也是给金鼎人一份独有的馈赠。
金鼎的渔业生产也颇具规模。清末民初已组成大型船队远涉零丁洋捕渔,“咸鱼地”就是出海归来用来晒鱼的场所。村南的沥江海(河道80至100米不等,水深10米)边,是金鼎八景之一“沥海渔歌”之地,这里聚居着村里上百户异姓居民,他们打鱼之外还负水上安全之责,有“金鼎海军”之称。每近黄昏,便舟船云集,歌声四起,此唱彼和,用渔歌镀亮着他们的人生。
沥江海还有津渡码头,北通黄浦、东圃、长洲,南达新坑、官山墟、大石头等地。清晨脚步匆匆,一片繁忙。随着欸乃浆声,船便驶离码头,放眼江水,烟波浩淼,衣袂飘飘,伴着水淋淋的朝暾,半江瑟瑟半江红,大自然给他们折射出特有的人生况味。
金有鼎的态度,鼎有金的精神。这便是凌叔华童年根之所系的故乡,精神的故乡,灵魂的故乡。

凌叔华的父亲凌福彭是晚清广东省一名俊彦,而在京津一带则更负盛名。
凌福彭(1856—1931)
他原名福添,字仲桓,号润台,咸丰六年丙辰(1856年8月30日)生。光绪十一年(1885)乙酉科拔贡(秀才)入张之洞幕府;十九年(1893)癸巳恩科举人,二十一年(1895)乙未,会试中进士(二甲第三名),那一年他三十九岁。同榜有康有为(二甲第二十七名)、胡思敬、曹汝霖等。他未参加公车上书,朝考和殿试后,授翰林院庶吉士,入馆学三年后,补户部主事。之后,到地方任职,由天津知府(1901)、保定知府(1905)、天津道(1907)、代理津海关道、长芦盐运使、顺天府尹(1908),一路飚升到直隶布政使(1910),授头品顶戴,赠光禄大夫。民国后任约法会议议员,参政院参政,获少卿,二等嘉禾章。后受袁世凯派遣,到河北遵化“续修东陵”,袁死后赋闲。一九三一年暮秋病逝广州,享年七十五岁。
凌福彭学路很长,踏入仕途却很晚(一说与辜鸿铭同为张之洞幕府幕僚),但走得顺风顺水,升迁很快,十多年便达到他官位的峰巅,与其比肩者不多。内中原因,是他传统士大夫思想和皇权观使然。他早期得慈禧心腹恭亲王信任,光绪二十八年(1902)到直隶任职后,又深得袁世凯的荫护。但他也付出了自己的一份努力。随着政治形势变迁和年龄衰老,他也不得不在家赋闲了。
李若兰(约1878—1939)
凌福彭一生经历四次婚姻。原配冯氏(番禺黄埔村人,后病故);二夫人不详,三夫人谢氏(1873—?);四夫人李若兰(约1878—1939),是凌叔华生母。凌福彭与四位夫人一共育有十五个子女。据有关资料透露,大女(名不详),二女凌雪山(嫁广州荔枝湾潘家);子凌启恂、凌启松(见凌福彭墓碑,1932年3月刻立);女凌淑英(1895—1913)、凌瑞清(1896—1913)、凌大容(1897—1913)、子凌淑桂(1898—1913)(见日本《神户新闻·姊妹四人溺毙瀑布水潭》1913年8月11日);与李若兰育有四女:凌淑芝(约1896—?,嫁铁道部长之子)、凌淑萍(1898—?,嫁上海)、凌叔华(1900—1990,嫁留英博士陈西滢)、凌淑浩(1904—2006,嫁留美学人陈克恢),以上共十二名,其余不详。这其中佼佼者要数凌叔华和留美医学硕士凌淑浩了。
凌叔华在自传体小说《古韵·母亲的婚姻》中,给她的母亲李若兰编织了一个美丽动人的故事。
她在小说中写道,朱兰(李若兰)的家在景色秀丽的三水镇,她的祖父是个学者,诗人,应试成了一名举人。朱兰的母亲生了两个女儿,朱兰最小。有一天亲戚送来一张请帖,请朱兰和爸爸去广州参加寿宴。生日庆典过后,爸爸带朱兰与亲戚去码头看灯火,到码头后发现女儿朱兰丢了,在亲戚帮助下连找三天,还是没有找到,回到家就病了,一年后死于心脏病。
朱兰被一个坏女人拐走,不久卖给了富商潘家。潘少奶奶几年前死了丈夫,潘老先生把家业交给这位儿媳打理,潘老先生知道儿媳喜欢孩子,见四岁的朱兰长得好看而且聪明,于是便收作养女并送私墪读书。第二年朱兰生母找到潘家,潘少奶奶十分同情生母,决定让朱兰自己拿主意,最后朱兰选择留下,生母随时可以来看望。
朱兰十六岁时,媒人踏破门槛。一天早上潘老先生告诉儿媳,晚上有贵宾到家吃饭并题写匾额。贵人是京城要员,京考中试被恭亲王选用,将来肯定官运亨通,且是潘少奶奶父亲的学生。饭后这位要员欣赏潘老先生的书画时见到了朱兰,对她颇有好感。几天后要员差人送来婚帖,潘少奶奶征求朱兰意见,朱兰说欣赏要员的字,并不反对这门亲事,于是就这样定了下来。
又过了一天,说恭亲王发来电报,催“贵宾”丁先生速离穗返京,得赶快定亲。三天后朱兰便随丁先生上了回京的路。到京后她才知道,丁先生已有三位太太,无奈之下她希望生个儿子,来改变自己的命运。但结果却是她一连生了四个女儿。
无疑这个故事是小说家言,演绎颇为生动、传奇和感人,但也给真实生活蒙上了一层面纱。故事不排除有真实的成分,但凌叔华为尊者讳和抬高自我的因素不能忽视。我们无须为之多怪,评头论足,文学允许虚构,与纪实作品不能等量齐观。
比较起来,妹妹凌淑浩,在九十八岁时与她女儿陈美芳的丈夫(美籍加拿大人)讲的话,倒是接近她母亲李若兰的真实情况。内容大致如下:
她母亲年轻时曾经在画舫上卖唱,那些船雕刻得十分精美。她父亲上了船,指着最漂亮的姑娘说:“我要娶她。”李若兰跟着他走了。
凌淑浩的话,说的直接、通透,完全颠覆了叔华的隐讳之词。此时的凌淑浩已无少年的虚荣和自尊,世事洞明的她,无须再作什么掩饰。且凌淑浩性格率真,那段话很符合她的性情。
那次回乡未待多久,随着清政府与多国议和、签约和赔款,李若兰也带着襁褓中的叔华回到北京。但北京的家被糟踏的一片狼藉,财产也受到很大损失。

光绪三十年(1904),李若兰再次临产,回故乡金鼎去待产。凌叔华和两个姐姐也一同跟去。
这次回乡,凌叔华在《爱山庐梦影》一文中,作了详细描述:
“母亲因要回广东,把孩子全数带去了。去看过外婆,我们便住在黄埔附近一处濒海的祖屋,那也有两三个月吧。祖屋门外不远,便是一个沙滩,滩上本有两三只无主的破旧木船,我们到后,它们便成了孩子们的乐园了。除了刮大风下大雨,我们无时不在那里玩耍的。这个沙滩听说从前是一个小港口,繁荣时代曾有货船游艇停泊,但在一次大暴风雨之后,有三只船吹上了沙滩,海湾忽然变得很浅,船也不进来了。那些破木船搁在岸上,村中的人,谁也不知是在什么年代。”
“那时附近的几家孩子,常在沙滩上玩捉迷藏。记得有一次我藏在一块船板底下,大家没找到我,等了好久我便睡着了。醒来时,觉得凉阴阴的,身上衣服也有点湿渌渌的,不知是潮水来过,或是下过一阵雨。我懒懒的仍旧躺在船板上,偶然望到对面绿油油的山头,被云雾遮住了,山腰有朵朵白云,很快的飞来飞去,但不一会儿,又阖眼睡着了。”
“忽然耳畔听到邻居的四婆的叫唤才醒来。她要我立刻回家,我不肯。她问我缘故,我就把看到的小孩子驾着朵朵飞云告诉她。她大为吃惊立即拉着我跑回家去。她跟母亲说对山的齐天大圣对我显了灵了,她得带我去对面山上他的庙烧香,并挂名作他徒弟。这样不但可以消灾,还有齐天大圣保佑。母亲立刻就答应了。”“到了那庙我发现所谓齐天大圣神像,原来是一只金脸大猴子,”她告诉我“以后什么山神鬼怪,见了我都要另眼相看,因为齐天大圣神通广大”。
“可是,我至今还不解:为什么我那时看见的青山高得很,常有白云朵朵缀着?过了二十年,我再去的时候,非但一朵云彩也没有,连那山,也变成一座平平无奇的矮山了。”
这就是凌叔华第二次回乡的记忆。深井村史办公室的同志说,凌叔华的祖居就在中约坊上街,出村往南经过南田约坊,步行十分钟就到了沙滩和小船的地方。那是一个废弃了的码头。她说的庙宇叫“三圣宫”,现在还在,只是很破旧了,村中其他庙宇都没有了。
那次回乡,叔华在金鼎足足待了三个月。一天清晨,舅舅坐船来接她们回广州,从那里乘轮船回北京。等待她的将是生命中一个至关重要的春天。


第二章 天光初露

人生,是由一连串偶然的链条构成的,如果你不慎更动了中间某一个链环,人的命运就会变成另外一种样子。
凌叔华与绘画结缘,便是六岁那年不经意间在墙上涂鸦时,被前来拜访父亲的天津商会总理、山水画家王竹林看见,才向她的父亲举荐拜师学画的。
而这个如同做着庄周梦的小姑娘,因着蝴蝶的出现,她的目光也为之明亮起来。
绘画是爱的激情,灵魂的低语,用线条和色彩通过心灵底部的光芒,去照亮那命运之途的未来。
却因蝴蝶梦生涯。
一个至纯至诚的梦境,便成为她艺术生涯的开端,启动了她命运的另一扇门扉。
从故乡金鼎回到北京后,叔华的身体一直不好,姐姐们开学时,她便在家里玩耍。一天下午,她没有玩伴,就又跑到院子中间花园的小山上观看西山的风景。这是一个睛好的天气,阳光灿烂,秋风徐徐,在天海之间,西山朦胧着一种婉约的含蓄之美,她痴痴地望着,时光在钟声里慢慢地淡远着。她站在那里,仿佛成了那座山的影子。
寂寞的时候,叔华便从小山下来,拿起一只炭棒,在雪白的墙上画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一面墙上画满了山水、树木、白云和小鸟,她越画越想画,记忆中的一切缓缓地从她的手下流出。她幻想,她的云朵,她的小鸟,能够纵身飞去,在天地间遨游,而那白云和小鸟,仿佛从她梦中飞来,不要被阳光融化掉。
不知什么时候,王竹林先生站在了她的背后。
“有老师吗?”
“我只是画着玩。”
“画得不错,很有天分。我去跟你爸爸说,不让你学画太可惜了。”
王竹林(1857—1939)
王竹林是父亲在天津商务公所时的同事和朋友。母亲李若兰曾与她说起过王竹林的身世。他本名王贤宾(1857—1939),天津县人,咸丰七年生,与她父亲年龄相仿,早年经营长芦盐务和商业,捐河南补用道,买卖做到京津一带,北京房山有他的煤运公司、华胜烛皂厂,是一个有着不小产业的商绅,也是一位有名气的画家。
但她母亲没有想到,王竹林晚节不保,天津沦陷后,他参加了日伪组织,任“天津物资对策委员会委员长”。一九三九年在家中被刺而死。
光绪二十九年(1903)五月,凌福彭督办天津商务公所的时候,王竹林任董事,他们共事一年半。天津商务总会创办时王竹林被推举为总协理,那时候,商务总会办报纸、修铁路、办学校,他的工作异常出色。只是这一年运气不佳,因“杨翠喜借款案”被弹劾,停职了几个月,闲暇的时候,常找凌福彭聊天。
叔华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跟王竹林来到父亲的书房,她担心因涂抹了白墙惹父亲生气,走到门口就停了下来,扶着门扉站在那里。
王竹林向凌福彭讲了叔华绘画的事,并建议叔华从现在起开始学画。
凌福彭听后又惊又喜。他一生工词章,爱书画,早就盼着子女中有这样的人才。他当即让叔华拜这位山水画家王竹林为师:“快过来给老师行礼。竹林兄,以后她就是你的学生了。”
凌福彭又顺手拿出一瓶威士忌,倒了三杯,递给叔华一杯说:“来,敢喝吗?你先敬老师一杯。”
王竹林端起酒杯说:“先祝贺你有这样福气的女儿。”
第二天,王竹林来的时候,给叔华带来画笔、彩墨和一大卷宣纸。他在凌福彭大书案上作画,边画边教叔华如何调色、运笔和赏画。他说:“你学画山水,第一要懂得山水的性情脾气,等到你懂得它性情脾气的时候,你就会猜到它什么时候要笑,什么时候会发愁,什么时候会打扮起来,什么时候会生气,什么时候它会假装不理人。到你真的懂得山的脾气,你就会下笔潇洒自如了。即使不照古人画法,你也可以自成一家。”
他先勾线、麻皴,再设色、点苔,一幅山水画在腕下渐渐清晰起来。
叔华静静地看着,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王竹林的手和笔。
凌福彭对叔华学习绘画特别看重,以后常带她到收藏家那里看画,有客人来时,也让她与哥哥淑桂作陪吃饭。他把绘画看作是凌氏家族的一件雅事。

那两年,为推行清廷“新政”,凌福彭不仅身兼数职。而且调动频繁。他曾“护天津道,并代理津海关道篆,河工洋务”。那时直隶在“保定设有谳局,为通省刑名总汇,遇有疑难重案,督饬局员,悉心推鞫,务得真理,民不含冤,狱无留滞”。光绪三十二年(1906),凌福彭继上一年署保定知府后,实授保定知府,一度搬家到保定居住,姐妹们无事时,就跑到官邸花园去玩,至今她仍留有四姊妹在花园假山上的合影照片。但没有多久,“因天津交涉事繁,仍调暑天津府篆,以资熟手,并令督办自治局,总理高等审判分厅,以为立宪基础”。
凌叔华四姐妹在花园假山上的合影
这一年,清王朝实行了司法改革,改刑部为法部,专掌司法行政;改大理寺为大理院,为全国最高审判机关;并设总检察厅,为全国最高检察机关。同时又令各省分期筹设各级审判厅。
凌福彭回天津后,一面制定审判章程,一面筹办审判厅。同年十一月,《天津府属试办审判厅章程》在《北洋法政学报》第十期上刊出。这个章程分四编一百四十六条,成为全国第一个地方性试办审判厅的法规,同时还制定了《天津府属试办审判厅员弁职守》等法律文件。第二年三月,在凌福彭主持下,天津率先在全国设立天津高等审判分厅和天津地方审判厅,同时又在县乡设立乡谳局四处,负责审理天津府、县的民事和刑事案件。凌福彭又从留日法政学生中挑选了一批办事人员,使司法人员开始专业化。
凌福彭也亲自开庭审理犯人。
开庭时,叔华姐妹偷偷躲到法厅的屏幕后边偷听偷看。她记得父亲审案时总是穿上满清的官服,公堂装饰着鲜红的窗帘,中央是一张大桌案,上面放着用黄缎子包着的官印,旁边是毛笔和砚台。父亲身后站着许多黑黄制服的兵士,帽子上缀着红缨。文官身穿朝服,按官阶大小站在一侧,整个大厅给人一种肃穆庄严之感。犯人依次过堂,如不抗辩,便让其在供状上签字,不会写字的就画个红十字。父亲审理案件也像平时一样爱笑,他那温文尔雅的微笑,给犯人增添了交待罪行的勇气。父亲有时提醒犯人,狡辩是没有用的。当然,父亲也有发怒的时候,有一次怒叱一个扯谎的犯人时,姐姐竟被吓哭了。父亲遭扰后并没有责怪她,说她还小,不该待在这种地方,错全在让她来这儿的大人身上。父亲还对叔华姊妹们讲,对于犯人总要给他们有生还的机会,这是他能做的唯一的事,即使毫无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