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很奇怪,你以前又没犯过事,”白蚁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但是你好像天生就知道该怎么对付警察,还有——罪犯。”
4
“我以为我会赢,但是我没有。”
空荡荡的房间里,孙寒在椅子上坐得笔直,双手规矩放在大腿上,像一个正在陈诉历史的罪犯,只是嘴角是微翘的——仿佛为此而自豪而不是难过。
“你要我帮你赢吗?”我问,同时朝他走过去,但是不管我走多久,我们之间的距离始终没有改变,于是我知道这是梦。
“这是你的选择,不是我的。”他说。
“我觉得你的选择没有错。”
“这是你的选择,不是我的。”孙寒重复说,接着又补充,“你为什么要把我藏起来?”
“什么意思?”
“你看到的不是我,只是你想要看到的我,所以这是你的选择。”
“那你是什么?”
“其实你已经不想看到我了。”
孙寒从椅子上消失了,接着整个空屋子都消失了,我感到身上全是冰冷的水珠子,每个毛孔都在收缩。
我睁开眼,看见白蚁满脸惊恐地端着一个空盆,他在尖叫。
“你在——梦游!”
我发现自己站在卧室外的走廊里,身上的衣服全部都湿透了,这显然是白蚁干的好事。
“没人教过你,梦游的人是不能马上叫醒的吗?”我苦笑。
5
“……那件事之后我一直睡不好,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有这个意外那个意外,最近还开始梦游了。我留着这些东西,就是为了在关键的时候能起点作用,如果交给你们了,就没有这个作用了。”
蒋守曾默默地看着我撒谎,他知道我在撒谎,我也知道他知道我在撒谎。
“都是在孙寒的那套房子里找到的?”
“是。”
蒋守曾的表情里闪过一丝懊恼。
“你没有权力藏着那些资料。”
“都在这儿了。”我把手里的U盘递出去,“很抱歉,经过那些事以后,我只是没办法再相信任何人。”
蒋守曾握着U盘:“你知道我每年经手的案子有多少?借口还是理由,你自己心里很清楚。”
“你没做过受害人。”
“我见过很多受害人,不是所有人都拿受害人当借口的,你不是没有选择。”
我指着自己头上的伤疤:“我没有安全感啊。”
“这是两回事。”
“对我来讲是一回事。我是承受后果的那一个人,你们出错叫错误,我走错一步就是自杀!”
“你觉得你做得对?这叫对?”
“至少动机上我觉得我们都没错,你为了破案,我为了保命——而且我也没有犯法!”
蒋守曾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现在拿进来吧!”
“是什么?”我愣了愣。
“看了就知道了。”
很快一个男警拿着一台笔记本电脑走进屋子,他们调出一段画面——我估计是用天网摄像头拍摄的,地点是在一座湖的旁边,时间被马赛克遮去了,大约是在傍晚时分,我认出了戴着帽子的薛进,他一瘸一拐地奔跑着,依稀是腿上中了刀,他基本是毫不犹豫地跳进了湖里,在他落水的那一刹那,他的身体极其不自然地往下沉了一下,他挣扎了几下之后,便整个身体都沉没下去了,大约半分钟后,三个戴口罩的男子也追到了湖边,其中一个人下了水,在水上水下反复来回了几次,我始终没再看见薛进,最后下水那家伙上岸跟着其余两人离开了……
“认识吗?”
“那个戴帽子的,好像是上次要杀我的人,但是我不确定。”我强忍着加速的心跳,尽量用平静的语气回答,“他死了吗?”
蒋守曾没有回答。
“其他人呢?”
我摇摇头。
“一个都不认识?”
“不认识。”
确实都是陌生的脸,但十有八九是罗强的人——竟然这样轻易就成功了吗?
“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讲吗?”蒋守曾提高了音量。
“要是我见到他们的话,会第一时间给你打电话。”
“谢谢!”蒋守曾咬牙切齿地说。
“是我该谢谢您。”我说。
一出公安局的大门我便往公厕里冲,几乎连胆汁都吐了出来。
是的,又是一条人命,虽然他是一个既邪恶又危险的家伙,但毕竟是一条人命。他杀了孙寒,我对自己说,他应得的结局,而且简林也安全了。
但是彭新敏死了,秦康死了,我无法拍着胸口说他们的死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事实上,如果真的没有我的存在,他们大概率都还会继续活下去。
回到家里,白蚁用一种既担心又忌讳的眼神看着我。
“过关了?”
从选了这条路开始,就注定着各种关卡会随着因果不断地冒出来,到我们死去的那一天,大约都不见得能消停吧?
但是我点点头,白蚁也就天真地放下心。
“那我打算出去玩一阵子。”
我没说话。
“不去欧洲,国内游,云贵川。便宜的。”
“随便。”
突然之间,我失去了控制欲,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也许不知道哪一天什么意外砸下来的时候我们就都死掉了,然后想起今天的小心翼翼,会觉得真是个笑话。
让我没想到的是白蚁居然连行李都已经收拾好了,他匆匆忙忙走出门的时候我才意识到,他也许是被我的梦游症给吓跑的——有些人就是把梦游等同当见鬼来害怕的,也许因为这行为看起来太像是在隐喻他们盲目的人生——太多的未知数,就连自己的身体也是不可完全信任的。
白蚁走了,但他的脚臭味仿佛差不多一小时后才散去,时间指向晚上九点半,我体内仿佛在酝酿着一场飓风,不想吃东西,我把所有的灯都打开,所有的衣服都整理了一遍,看不进去一个字,我觉得大概这是崩溃的前兆——如果这个时候有一个人在就好了,但一想到那个人可能是白蚁,我又觉得大约还是一个人比较好,在哭着的时候被一个完全不理解你的人盯着,说不定对方还会被你吓得尖叫——那真是太悲剧了。
我祈求上天给我一个奇迹,大约半小时后很诡异的,简林的电话打过来了。
“嗨,那个我看新闻了,”她说,“我去你那个画展看了,但是没见到你。”
“哦,”我恍惚着,“我不是每天都去。”
“想着挺长时间没见面了,你还好吧?哪天出来喝杯茶,吃个饭?”
这是约会的意思吗?我慌张起来,她为什么会想到要约我?是真的对我感兴趣还是——我故意邪恶地想:因为觉得我成名了?所以她觉得算是门当户对了?但这种恶意的揣测显然并没有让我真正反感简林,因为我的嘴在很顺从地说:
“好呀,这个周末?”
“那就是明天了啊。”简林说道。
我愣了愣,没错,明天就是星期六。
“你是不是又搬家了啊?现在住哪儿呀?”
她找过我吗?如果只是客套,是问不出这句话的——除非她真的去我住的地方找过我。
那么她是对我上心了,为什么?因为我的画?
“是,那个地方,不太安全嘛。”
“也是。你现在还是要多多注意才好,最近网上有好多你的新闻,那个人,警察抓到了吗?”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冰里面去了——薛进的尸体正泡在湖底,死人的眼睛看着我。
“嘻嘻。”
我听到有笑声从卫生间传来,女人的笑——依稀是彭新敏的声音。
“我都忘了明天是周末了,我这几天忙晕了,不好意思啊,明后天我都安排了事,是画廊那边安排的,要不我们等下周吧?”
“没事没事,你忙,那我们再约。”简林声音也冷了,“那不打扰你了,拜拜。”
挂断电话,我抬头看天花板,大大小小的水珠子在滑来滑去,一滴融入另一滴,它们都开始往下坠,渐渐地形成一大片雨,我站在暴雨之中。
我想她应该不会再打电话来了。
孙寒,我想我知道你是什么感觉了,那个时候。
你看着自己的手,你对自己说这里脏了,你看着她,你想她真干净,你伸出手去想要摸摸她的头,但是你看见自己的手上全是血。
你害怕她会对你说:“你让我太失望了。”
有太多人对你说过那样的话,你不想再听到一次,尤其是从她的口中说出。
你更害怕她对你说:“没关系,我陪着你。”
因为那就意味着,你们俩得一起待在沼泽里,你以为她在抚摸你的脸,抚摸你的身体,亲吻你的嘴唇吗?不,她故意把命运交到你的手里,让你替她扛,可是你自己都扛不起自己那一份,于是你只能往下沉。
暴雨越来越大,近乎于瀑布了。
我看见瀑布里伸出一只惨白的手,那只手摇晃着,像是在召唤,也像是在说再见。
“你什么意思?”我质问它。
它静止下来,仿佛听不懂我的话!
“谁走了?”我歇斯底里地喊。
它竟然比一个V字!
我怒极地冲过去,或者是恐惧的,我抓住它的手腕——但我扑了个空,我撞到了墙上,然后倒在了地上。
雨还在下。
我觉得自己在融化,我不由自主地把自己的身体扭曲成一个古怪的形状……
第二十四章 真相的丛林
1
阳光从窗户溜进来,仿佛还是湿润的,于是地板依旧冰凉。
一只蚂蚁在我的手背上爬着,它看起来有些困惑,先是走向我的拇指,然后又倒回来走向食指,但是在食指与中指之间的缝隙待了一秒钟后,它又返回到了拇指根的位置,挥舞着头上的触角,我想起不知道哪本书上看过:蚂蚁的触角不但可以探查食物的气味,还可以接收音波传递信息。
它终于朝着厨房的方向去了。
微小却精致的构造。
造物倒也没有特别偏袒人类,于是我为饶它不死的念头感到羞愧。
还有一些人是该感到羞愧的——他们剥夺了我的自由选择权,他们强行地把孙寒植入到我的身体里,把那个充满了羞愧与痛苦的灵魂植入了我的体内,让我成了一个混乱困惑的怪物,我拼尽全力在迷宫里奔跑,不管我做什么都挣扎不出一个方向来,当我以为我可以成为大象的时候,我已经变得连蝼蚁都不如。我都做了些什么呢?我只是把已经碎掉的自己变得更加支离破碎而已。
它们至少可以被食物满足,它们永远也不会像我一样孤独,与我作伴的只有我的那些碎片——从没有人为了制造这些碎片来向我道歉,没有人!
我从地上爬起来,这才感到背上异乎寻常地疼痛,我伸手能摸到皮肤上数条条索状的鼓起,像是无数的玻璃碴堆在上面,而镜子里的情形比我想象的还要严重:十几条条纹状的红色淤紫,隐隐地渗出血。
门窗是紧闭的,且都反锁着,屋子里没有任何人进入过的迹象。
最可怖的东西被丢在客厅的地上:那是我自己的一条皮带,宽度与我身上伤痕几乎一致——那个时候,邓桢奇每次都是用皮带打我,每一次。
我开始发抖——是幽灵,还是我从噩梦中制造出了实体?
2
“不卖。”
“十万。”
杜颜秦摇着头,他的微笑慢慢爬到嘴角:“你的身价以后会更高。”
“但这幅画是早期作品,不见得有人会喜欢。”
“不重要。”杜颜秦说道,“有些人也许会觉得这样更有价值,只要你一直是有价值的。”
我苦笑了,他是个精明的商人。
“那么你开价吧。”
“为什么一定要拿回去?”
我瞥了一眼画里的吴雨珂,那时候她身患重病,但眼神里的希望从未失去过。
“我承诺过。”
杜颜秦终于有些动容,但是他还是摇头:“不卖,但是可以换。一幅换一幅。”
“成交。”
我拿着吴雨珂的画像走在住院部的走廊之上,消毒水的气味唤醒了一些颇为熟悉的感觉,我依稀看见了两年以前的我,每天都在这气味里穿行着,吴雨珂随时会死去,我每天都在瑟瑟发抖地等待着命运之神的宣判……
“三床!呼吸机!”
护士站里冲出几个人,推着呼吸机奔向一间病房,病房门口有一个中年妇女在嚎啕大哭,她的亲人努力让她不在原地倒下去。
我走进吴雨珂的病房——她的脸色苍白,看见我进去的时候,那种白便更明显了。
“你怎么来了?”
“检查结果怎么样?”
她的视线落到了我手上的画。
“我答应过你,要还给你。”
“我们,回不去了。”吴雨珂的声音在发抖。
“我知道。”我把画放在窗边的地上,“我答应的做到了,你可以随意处理它。”
吴雨珂把视线投向门口,不知道什么原因,她的父母和弟弟都没有过来陪护。
“那时候,是你陪我的时间最多。”她哽咽了一下。
“要是有我能帮得上的地方,尽管说。”
“没有。”吴雨珂与我对视着,她似乎努力想要把我看透,“其实检查结果都还好,住几天就可以出去了。”
“那就好。”
“真是想不到,我们居然会走到了这一天。”
她的话和眼泪让我的心狠狠地揪了一下,无数的画面仿佛火山喷发般的自某处源源不断而出,我有些站不稳地晃了晃身子。
“你怎么了?”
我依稀听见吴雨珂在问,但是当我抬头去看她时,已经听不清任何声音了,我看见她的嘴在一张一合,脸与身体都成了双影,接着是一阵狂乱的眩晕感,我闭上眼,黑暗里出现了一个声音。
“你要是想救她的话,不是没有机会。”
我睁开眼,但身体却已经到了病房外,我看见另一个林成站在ICU病房外的窗户旁,整个人都几乎贴在了玻璃上——病房里,吴雨珂正在被电击抢救,生命检测仪显示她的心跳已经停止了……
是幻觉还是记忆?
我缓缓走向另一个自己,尝试着伸出手触摸他,但是我的手从他的身体里穿了过去。
滴——滴——滴——滴——
随着生命检测仪上重新出现跳跃的小点,我看见自己虚脱地坐到了地上,连喜极而泣的力气都没有了。
“什么机会?”他问站在他旁边的男人——后者穿着白大褂,三十岁上下,国字脸,圆眼睛,嘴角似乎天生地往下撇,法令纹很深,活像一只肤色米白的斗牛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