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干站在这儿。他心里想着,又走动起来。他走过那里,往菜园看去,之前他就在这里看到过那两个贱人——其中一个正是他在卫生间前抓到的那个。在这个傍晚,菜园也没人。从他的角度望向后院,那里也空无一人。
这是个陷阱,小诺曼,父亲又开口了,你明白的,对吧?
诺曼一直走,走到门上标有“257”的房前,接着转了个身,装作漫不经心地沿着人行道慢慢往回晃悠。他明白,这看上去像个陷阱,父亲的话的确有道理,但不知为什么,他不觉得这是个陷阱。
公牛费迪南德像个廉价的橡胶鬼魂一样飘到他眼前——诺曼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把面具从右后袋掏了出来,套在了手上。他知道这样做不好,只要有人往窗外看,就一定会好奇这个面部肿胀的大块头男人为什么在跟一个橡胶面具说话……还要用手操纵面具的嘴唇假装它在回答。但这些似乎也都没什么关系。他的人生逐渐变得非常……嗯,对,“回归本质”。诺曼还挺喜欢这样的。
“不,不是个陷阱。”费迪南德说。
“你确定吗?”他问道。又快要走到251号了。
“确定,”费迪南德点着自己戴花环的双角,“她们继续野餐了,就这么简单。现在她们很可能坐在一起烤棉花糖吃呢,可能某个穿老妈裙的拉拉在唱‘答案在风中飘’。你对她们来说,不过是个短暂的小波澜。”
他停在通往“女儿与姐妹”的小路前,看着面具,如遭雷击般呆住了。
“嘿,对不住啊,哥们儿,”公牛相当抱歉地说,“但我不编造消息的,只是报告。”
诺曼震惊地认识到,有一件事情几乎和回家发现老婆带着你的银行卡消失得无影无踪一样糟糕——被忽视。
被一群女人忽视。
“嗯,那你就教教她们,别再忽视你了,”费迪南德说,“给她们个教训。去吧,诺曼。教她们认识你是谁。教教她们,让她们永远也忘不了。”
“永远也忘不了。”诺曼喃喃地重复着,手上的面具热情地拼命点头。
他又把面具塞回到右后袋里,一边走上小道,一边从左前袋掏出帕姆的门卡和从她地址簿中拿到的纸条。他走上门廊的台阶,抬头扫了一眼门上方的摄像头——希望看起来是很随意的一眼。门卡还被他夹在腿间。毕竟,也许有人正在监视自己。无论走运与否,他都需要牢牢记住,费迪南德只是个橡胶面具,用诺曼·丹尼尔斯的手充当自己的大脑。
门卡刷槽的位置和他想的一样,旁边还有个对讲盒,上面有个小标牌,指示访客按下按钮说话。
诺曼按下按钮,向前倾身,说道:“中部燃气公司,检查这附近的漏气问题,听得到吗?”
他松开按钮,等着,又抬头看了看摄像头。黑白的画面可能看不出他的脸肿得有多厉害……但愿吧。他微笑着显示自己的善良无害,心却在狂跳,如同一台剧烈运转的小引擎。
没有回音。什么也没有。
他再次按下按钮。“有人在吗,女士们?”
他给了她们时间,慢慢地数到了二十。父亲在脑中低声说着这是个陷阱,恰恰就是诺曼自己在这种情况下会设下的陷阱,把那个混蛋引诱进去,让他相信这个地方没人,然后像一堆砖头一样重重地砸在他身上。是的,换了诺曼自己,也会设下这样的陷阱……但这个地方就是没人,他几乎可以确定。他感觉这地方确实空空荡荡,像个被扔掉的啤酒罐。
诺曼把门卡插进卡槽,只听得响亮的一声提示音。他把卡抽出来,转动门把,迈入了“女儿与姐妹”的前厅。他的左边传来稳定的轻响:嘀嘀嘀嘀。那是个键盘式防盗警报器。信息窗口上闪烁着“前门”的字样。
诺曼看了看随身带来的纸条,花了短暂的一瞬祈祷上面的号码正和自己想的一样,在警报器上按下了0471。有那么一会儿,警报还在继续嘀嘀嘀,他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接着,警报停了。诺曼松了口气,关上了门。他重设了警报,这个行为是没有经过大脑的,只是警察的本能。
他四处张望,注意到通向二楼的楼梯,顺着大走廊走了下去。他把头探入右边第一个房间,它看上去很像一间教室,围成一圈的椅子,一头有个黑板。黑板上写着“尊严”“责任”和“信仰”几个大字。
“都是些智慧之词,诺曼。”费迪南德说。它又回到了诺曼手上,像是有谁施了什么魔法。“智慧之词。”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反正我觉得还是烂大街的老一套。”他四下张望后提高了声音。不知怎的,这一片寂静中带着点尘土味,在这样的氛围中高声喊叫仿佛有点亵渎神明的意味,但该做的事情还是得做。
“有人吗?我是中部燃气公司的!”
“有人吗?”费迪南德也在他手上大喊起来,空洞的双眼炯炯地环视着四周。它说话的语气像个滑稽的德国人,有时候诺曼的父亲喝醉了,就会这么说话。“喂,有人在吗,哥们儿?”
“闭嘴,你这个白痴。”诺曼低声道。
“遵命,长官。”公牛回答之后,立刻就不出声了。
诺曼缓缓地转过身,继续沿着走廊走下去,一路上又经过了别的房间——一个客厅,一个餐厅,还有个看上去像是小图书室的地方——但里面都没人。走廊尽头的厨房也没人,现在他面临新的问题:要去哪里找他要的东西呢?
他深吸了一口气,闭上双眼,努力思考(并努力压抑着隐隐要卷土重来的头痛)。他想抽支烟,但不敢,说不定她们把烟雾探测器的敏感度调得很高,稍微有点烟草味,那机器就会尖叫。
他又深吸了一口气,一直吸到肺底,现在他弄清这里的气味究竟是什么了——不是尘土的气味,而是女人的气味。那些长期固守在自己种群中的女人,像疯子一样闯入这个世界,从此把自己包裹在自以为是的紧密团体之中,只想将现实世界拒之门外。这气味混合了血液、清洗液、香包、发胶、滚珠除臭剂和香水味;那些香水的名字很差劲,什么“我罪”,什么“白肩”,什么“入迷”。这气味中还有她们喜欢吃的蔬菜和喜欢喝的水果茶,不是尘土的气味,而是类似酵母发酵的气味,一种永远清洁不了的气味:没有男人的女人的气味。突然间,这气味就充斥了他的鼻腔、喉咙和心脏,让他感到恶心、晕眩,几乎要窒息了。
“控制好自己,伙计,”费迪南德厉声道,“你闻到的不过是昨晚的意大利面酱!我的天!”
诺曼呼出一口气,又深吸一口,睁开了眼睛。意大利面酱,不错。闻起像红红的血液的味道。但其实不过就是意大利面酱而已。
“不好意思,刚才是有那么点奇怪了。”他说。
喀耳刻(Circe),希腊神话中的巫术女神,在《奥德修纪》中将奥德修斯一行船员变成了猪。
“是啊,但谁又不会呢?”费迪南德说,此时它空洞的双眼似乎在表达着同情与理解,“毕竟,喀耳刻 就是在这里把男人变成猪的。”面具在诺曼手腕上旋转,用空洞的眼睛四下扫视着。“是的,就是这个地方。”
“你在说什么啊?”
“没什么,别在意。”
“我不知道该去哪里,”诺曼也在四下扫视,“我得快点,但是,天啊,这里也太大了!至少得有二十个房间吧。”
公牛的角指向了厨房对面的一扇门。“试试那间。”
“去你的,说不定只是储藏室。”
“我觉得不是,诺曼。我觉得她们不会在储藏室上贴一个‘非请勿入’的标志,你觉得呢?”
有道理。诺曼走了过去,一路上把公牛面具塞回口袋(并注意到被挂在水槽边架子上晾干的意大利面漏勺),接着敲了敲门。没有回应。他试了试门把手,很轻松就转动了。他打开门,摸了摸右边的墙,按下了一个开关。
头顶的灯照亮了一张巨大的桌子,上面堆满了东西。在一堆物品的顶部,有个摇摇欲坠的金色牌匾,上面写着“安娜·史蒂文森保佑这堆破烂”。墙上挂着一个相框,照片里的两个女人诺曼都认识。一个就是那个应该已经死了的大个子老黑女,另一个则是报纸上登了照片的那个白发贱人,长得有点像莫德的那个。她们勾肩搭背,对视着,真是货真价实的一对拉拉。
房间的一侧排着一溜文件柜。诺曼走了过去,单膝跪下,手伸向标有“D-E”的柜子,又停下了手。她没用“丹尼尔斯”这个姓了。他记不起这个消息究竟是费迪南德告诉他的,还是他自己发现的,或者是他的直觉,但他确定就是这样。她又用回了自己的原姓。
“直到你死的那一天,你都是罗丝·丹尼尔斯。”他把手转向了标有“M”的柜子,拉了一下,什么也没发生。柜子被锁起来了。
是个问题,但问题不大。去厨房里拿个东西撬开就行了。他转过身,想出去,又停了下来。他瞥到办公桌一角的那个柳条篮。篮子提手上挂了一张卡,上面用复古英文字体写着“即发信件”。篮子里的那一小堆东西看起来像是要外发的邮件,在一张收件人为“湖滨有线电视”的账单信封下面,他看到一张纸探了出来,有如下字样:
——伦登
——伦顿街
麦克伦登?
他一把抓起那封信,把篮子碰翻了,大部分的待发邮件都散落在地上。诺曼双眼圆睁,冒着贪婪的凶光。
是的,麦克伦登,天啊——罗西·麦克伦登!就在这个名字下面,印着他千辛万苦几乎下了地狱才得到的地址:特伦顿街897号。白纸黑字,清晰明了。
一堆没发出去的“摇摆入夏”传单下面半埋着一把长长的铬质开信刀。诺曼抓起刀子,割开了信封,想也没想就把刀子塞进后袋。他又拽出面具,戴在手上。信封里只有一张纸,凸印了个抬头:全部大写字母的“安娜·史蒂文森”和字号稍微小些的“女儿与姐妹”。
诺曼迅速注意到了这个小小的“自恋”信号,瞥了一眼之后,举着面具在信纸上逡巡了一遍,让费迪南德帮他看信。安娜·史蒂文森的字迹比较大,很优雅——可能在有些人看来比较高傲。诺曼的手指汗涔涔的,颤抖着,努力在费迪南德的头中攥紧成一个拳头,橡胶面具在移动时发出了一系列面部痉挛和恶意的斜视表情。亲爱的罗西:
我只是想往你的新“窝”里寄一封信(我懂的,在新的住址收到的最初几封信非常重要!),告诉你我有多么高兴你到“女儿与姐妹”找到了我们,又有多么高兴我们能够帮到你。还想告诉你,看到你找到了新工作,我太高兴了——而且觉得你不会在特伦顿街久住了!
每个来“女儿与姐妹”求助的女性,都会给其他所有人的生命带去新的鼓舞和活力——无论是与她一起度过最初恢复期的人,还是那些在她离开后才来的人,因为每个女人都会留下一些属于自己的经验、力量与希望。我希望能经常在这里见到你,罗西,不仅因为你还有很长的治愈之路要走,还有很多的情绪(据我推测,主要是愤怒)没有好好处理;还因为你有义务向别人传递你在这里学到的东西。我也许根本不需要向你说这些,但是——
“嘀答”一声,并不很响,但在一片寂静中很是刺耳。接着又响起那个声音:嘀嘀嘀嘀。
防盗警报器。
有人来跟诺曼做伴了。
6
安娜完全没有注意到停在距离“女儿与姐妹”一个半街区外的那辆绿色天霸。她沉浸在一个很隐秘的个人幻想之中,这个幻想从未对别人说过,甚至连治疗师都不知情。她珍藏着这个幻想,只在非常糟糕可怕的日子里才调出来,比如今天。在这个幻想中,她登上了《时代》杂志的封面。不是以照片的形式,而是一幅栩栩如生、充满活力的油画。画中的她穿着深蓝色的套装(蓝色是最适合她的颜色,套装则可以掩盖她过去两三年中越来越浑圆的腰腹),正往左边转头回望,让画家画自己比较好看的那半边脸;头发散落在右肩,像随风飘飞的雪,性感的飞雪。
画下面的图说简洁明了:美国女性。
她拐进车道,很不情愿地暂停了幻想(她刚刚想到撰稿人写着:“尽管已经挽救了超过一千五百名受虐妇女,帮她们重获新生,安娜·史蒂文森仍然十分谦逊,这真是令人惊讶,甚至让人感动……”),她熄了自己这辆英菲尼迪的火,在车里安静地坐了片刻,轻轻地揉着眼睛下面的皮肤。
离婚的时候,她有时把彼得·什洛维克称为“彼得大帝”,有时又说他是“疯狂的马克思主义者拉普斯京”。这位前夫活着的时候是个非常复杂、难以琢磨的人,而他的朋友们似乎一致决定以同样的精神来纪念他。大家不断地谈论着他,每一个“回忆花束”(这些政治正确的混蛋啊,整天心思都花在想这种虚情假意的词上,安娜真的能够怀着愉悦的心情,举起机枪把这些人都扫射了)好像都比上一个要长,一直到下午4点,大家终于起身,准备吃点饭,喝点酒——都是些家常的东西,味道很糟糕。如果是彼得负责采购,肯定也会选这些货色——安娜确信自己那把折叠椅的形状已经深深镌刻在了她的屁股上。不过,她从来没想过提前离开——可能在吃了一个迷你三明治、象征性地喝了一口葡萄酒之后,想过偷偷溜出去一下。大家都在看着她,评判她的一举一动。毕竟,她是安娜·史蒂文森,是这个城镇政治构成中一位重要的女性。而且正式的仪式结束后,她还得跟其中几个人聊聊。她希望别的人明眼看到她在跟这几个人聊天,因为人情就是如此运转,事情就是这样办成的。
而且,就好像眼前的“乐子”还不够,四十五分钟之内,她的传呼机响了三次。这东西在她包里都沉默了好几个星期了,结果今天下午,在这样一场充满了长时间的沉默与不泪流满面地咕哝人们就不会说话的聚会上,这玩意却疯了。第三次之后,她厌倦了人们的侧目,关掉了那鬼东西。但愿野餐会上没有人突然临盆,没有谁的孩子被扔出的马蹄铁砸到头,而她最大的愿望就是罗西的丈夫没有杀到现场。不过,她觉得他应该不会。这人脑子应该是清醒的吧。不管怎么说,如果有人打传呼机找她,肯定都是先打到“女儿与姐妹”的,她的第一联系方式是办公室的答录机。她小便的时候还可以透过卫生间的门听听电话留言。大部分时候都挺合适的。
她下车,锁车(就算这个街区还不错,也还是得小心为上),走上门廊的台阶。她刷了门卡,想也没想就输入密码,关掉了保安系统的“嘀嘀”声。白日梦(成为自己那个时代绝无仅有的一名女性,越来越分化严重的妇女运动各派系,全都爱戴她,尊重她)留下的美妙碎片还在脑中飘浮旋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