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担心,罗丝,千万别着急,小事小事,只是个小孩,你还可以再怀。
针刺痛了她的手臂,接着她被抬了起来。她一直闭着眼睛,想着,好吧,好的。也许可以再怀一个宝宝。我可以把宝宝生下来,带到他碰不到的地方去。让残暴的他碰不到。
但时光流逝,渐渐地,离开他的想法(这种想法首先从未得到充分的表达)逐渐消散,与此同时,对理性清醒世界的认知,也在睡眠中逐渐远去。渐渐地,除了生活于其中的梦境世界,她再没有别的世界了;这梦境很像她小时候做的那些梦,梦里她一直跑啊跑,仿佛身在没有路的树林或阴影重重的迷宫;某种巨兽的蹄声就跟在身后;那可怕而疯狂的东西离她越来越近,她不断切换路线、转身、飞奔或折返,但无论这样折腾多少次,那东西最终都会攫住她。
清醒的人明白做梦这个概念,但做梦的人却不知醒来,不知真实世界,也没有理智,只有睡梦中的尖叫与错乱。罗丝·麦克伦登·丹尼尔斯在丈夫的疯狂之中,又沉睡了九年。
第2章 一滴血
1
总共算来,这地狱般的日子已经过了十四年,但她几乎没什么察觉。大部分的岁月里,她都活在恍惚当中,深深的恍惚,仿佛已经死去。不止一次,她在恍惚中几乎确信自己并非生活在现实中,她最终会醒来,像沃尔特·迪士尼动画片中的女主角,漂漂亮亮地打个哈欠,伸伸懒腰。这种想法最常找上她,就是在他把她打得特别惨之后,因为她不得不卧床休息一阵子才能恢复。这种事他每年干三四次。1985年——温迪·亚罗找麻烦的那年,他遭到上面训斥的那年,她“流产”的那年——这种事他干了快有十几次。那年9月,拜诺曼所赐,她二进医院,也是最后一次……反正到目前为止是最后一次。她当时一直咳血,他等了三天都没带她去医院,想着症状能自行停止;但相反,状况越来越坏,他才交代给她一套说辞(他总会交代给她一套说辞),然后带她去了圣玛丽医院。他带她去那里,是因为“流产事件”后,急救人员把她送去了市总医院。圣玛丽医院检查后发现她肋骨断了,戳到了肺部。三个月不到,她又讲了一遍“不小心从楼上掉下来”的故事,她觉得这次连一直站在旁边观摩检查和治疗过程的实习生都不相信了,但没人贸然问不好回答的问题。他们只是把她治好,然后送她回家。不过,诺曼知道他都是侥幸过关,在那之后就更加小心了。
有些夜晚,她躺在床上,会有各种情景猛然涌入脑海,如同怪异的彗星。最常涌入的是丈夫的拳头,指节上浸染了血迹,弄得他警察学院戒指上金制的凸起部分污迹斑斑。有些早晨,她发现戒指上刻的字(“服务、忠诚、社区”)被印在她的腹部或一只乳房上;她常因这个想起印在烤猪肉或牛排上那种蓝色的“PDA”(“宾夕法尼亚农业部”)印章。
那些情景涌来时,她通常睡在床边,快要掉下去了,全身松垮,四肢瘫软。接着眼前就会有拳头冲她挥来,她就这样又惊醒过来,完全惊醒,躺在他身边颤抖着,希望他不会在半梦半醒之间转过身来,因为被打扰到而朝她肚子或大腿来上一拳。
十八岁时,她走进这个地狱;三十二岁生日过了大约一个月,几乎在半生之后,她从恍惚中醒来。唤醒她的是一滴血,也就一角硬币大小。
2
铺床的时候,她看到了那滴血。就在最上层床单上,她睡的那边,靠近铺床时放枕头的位置。其实,她可以把枕头往左挪一点,遮住这块斑污,血已经干了,呈现一种丑陋的暗红色。她明白这不过是举手之劳,也很想这么做,主要是因为她不能只换最上层的床单;没有干净的白色床品了,如果用花纹床单取代了有血迹的纯白色床单,下层床单也得换另一条有花纹的。要是没做到,他很可能会抱怨。
看哪,耳边响起他的声音,该死的床单都不配套——下面是白色的,上面的又有花。天哪,你为什么非要这么懒?过来——我想和你谈谈,近一点。
她站在自己睡的那侧床边,一缕春天的阳光照在身上。她是个懒惰的荡妇,整天就打扫打扫这个小房子(浴室镜子一角上出现指纹的小小污迹都可能招来他的拳头),绞尽脑汁地想给他准备什么晚餐,她站在那里低头看着床单上那一小块血迹,脸上波澜不惊,毫无动静;要是有人在旁边看着,很可能觉得她迟钝低智。我那该死的鼻子应该不再流血了,她对自己说,我确信已经没流了。
他不常打她的脸,他不至于那么蠢。要打脸也是打那些醉酒的混蛋,穿了这么多年的警察制服,后来又做市局探员,他已经逮捕过数百个这样的人了。要是你经常打别人(比如,你老婆)的脸,用不了多久,什么从楼梯上摔下来,半夜撞到浴室门,或者踩到后院的耙子,这些故事就不灵啦。外人都明白的。外人会多嘴多舌。即便这女人嘴巴紧闭,你最终还是会有麻烦的。显然,人们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好日子早就一去不复返了。
然而,上述这些都没有考虑到他的脾气。他脾气坏,非常坏,有时候会忍不住动手,昨晚就是这样。她给他端来第二杯冰茶,洒了一些到他手上。咚,他根本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她的鼻血就喷薄而出,像总水管爆了。血倾泻到她嘴上、下巴上,她看到他脸上露出厌恶的神情,接着又开始担忧地盘算——万一她鼻子真的断了怎么办?那就又得去趟医院了。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马上要挨一顿那种结结实实的暴打了。有一次被暴打后,她蜷缩在角落,喘息着,哭泣着,努力找回足够的气息,这样她才好吐出来,吐到围裙里。她总是吐到围裙里。在这个家里,她不能哭出声,不能对一家之主表示异议,而且当然是绝对不能吐到地板上的——反正只要你还想保住项上人头,就别这么干。
接着,他开始在敏锐的自我保护意识下采取行动,在毛巾里包上冰块递给她,把她领到客厅。她躺在沙发上,把那个临时冰袋压在泛着泪光的双眼之间。他告诉她,如果想迅速止血并稍稍消肿,就必须把冰袋放在那里。当然,他真正担心的是肿胀。明天她要去赶集,要是眼圈乌青,还能戴奥克利墨镜来遮掩;鼻子肿了,可就遮不住了。
他又回到餐桌前,吃完了晚餐——烤鲷鱼和烤土豆,土豆是新鲜收获的。
今天早上,她往镜子里迅速瞥了一眼,看到肿胀并不厉害(在那之前他已经仔细看过她的鼻子,接着不屑地点点头,然后喝了杯咖啡,出门上班去了),她冰敷了短短十五分钟之后,血就止住了,或者说她以为止住了。但在夜里的某个时候,她熟睡的时候,有一滴血像个叛徒,从她的鼻子里悄悄溜了出来,留下这块斑污,这意味着她要把床单全换了,铺上新的,尽管她背很疼。这些天她总是觉得背疼,即便只是适度弯下和轻轻直起也会疼。他很喜欢往她背上打。与他所谓的“打脸”不同,打背部就很安全了……只要被打的人懂事,闭好嘴巴。十四年来,诺曼一直往她的肾那儿打,尿液中越来越频繁出现的血迹也不再让她惊讶或担心。这只不过是婚姻中又一桩不愉快,仅此而已,可能有数以百万计的女性面临更糟糕的情况。就在这个镇上,可能就有数千这样的女性。因此,她总是觉得,就这样吧,无所谓,直到此刻。
她看着那块血迹,感到脑海里涌动着一种自己并不习惯的怨恨,还有别的感觉,一种针刺般的痛感与激动,不知这是不是长眠后终于醒来的感觉。
她睡的那侧床边有个小小的曲木摇椅,也说不出什么理由,她一直觉得那是属于小熊维尼的椅子。现在,她往摇椅的方向退去,双眼一刻也未曾离开白色床单上那十分显眼的一小滴血。她坐了下来,在小熊维尼的椅子上坐了将近五分钟;房间里响起一个声音,她跳了起来。一开始她还没有意识到,这就是自己的声音。
“再这样下去,他会要了我的命。”她说。惊诧片刻,平复之后,她觉得自己是在跟那滴血说话,那是她已经死去的一部分,从她的鼻子里偷偷溜出来,死在了床单上。
回应出现在她自己的脑中,比她刚才说出声的可能性还要可怕得多:
他也有可能不要你的命。你想过吗?他可能不要你的命。
3
她没想过。但她脑海里倒是经常闪现着一个念头,觉得有一天他会打得太狠,或是不小心打中致命要害(不过她从来没把这念头说出口,甚至自言自语都没有过,直到今天),但从没想过,自己可能会一直活下来……
肌肉和关节处在嗡嗡作响,声音越来越大。通常她只是坐在维尼的椅子上,双手交握放在膝头,眼神穿过床和浴室的门,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但今天早上她开始摇动,椅子来回摇动着,轨迹是短促而突兀的弧线。她不得不摇。肌肉中嘈杂与刺痛的感觉只有摇晃起来才能减轻。而她最不想做的事就是看镜子里的自己,这跟鼻子不是很肿没什么关系。
过来,亲爱的,我想和你谈谈,近一点。
这种日子已经过了十四年,一百六十八个月。最初,是新婚之夜她关门关重了,他便拽住她的头发,咬了她的肩膀。后面她经历了一次流产、一次肺部损伤。他用网球拍做了很可怕的事。她身上衣服能覆盖的部位留下了很多旧伤疤。大部分是咬痕。诺曼喜欢咬人。起初,她努力让自己相信那都是因为爱她才咬的。一想到自己竟然曾经那样年轻幼稚,真是太奇怪太陌生了,但自己也一定曾经年轻过吧。
过来——我想和你谈谈,近一点。
突然间,她能辨别出这种已经扩散到全身的嗡嗡声了。那是她感到的愤怒,狂怒,这种领悟起到了奇妙的作用。
离开这里,她内心深处突然冒出一个声音。现在就离开这里,此时此刻。甚至头发都别梳了。只管走吧。
“这太荒谬了。”她说,以更快的速度前后摇晃着。床单上那块血迹灼烧着她的眼睛。从这里看过去,就像感叹号下面的那个点。“这太荒唐了,我能去哪儿呢?”
任何没有他的地方,那个声音回道,但你必须现在就行动。免得……
免得什么?
这个问题很好回答。免得她又睡着了。
她脑中的一部分——被长期恐吓而习惯了现状的那部分——突然意识到自己在鼓励这个想法,于是惊恐地大声叫嚷起来。离开十四年的家?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的家?离开虽然脾气暴躁,动不动就挥拳头,但一直尽责养家的丈夫?这个想法真是荒唐可笑,她必须忘掉它,立即忘掉。
她很可能会这么做,几乎肯定会这么做,但床上有那滴血。就那一滴暗红色的血。
那就别看了!幻想自己实际而理智的那部分大脑紧张地喊叫道,看在上帝的分上,别看了,会给你惹麻烦的。
但她控制不住自己,再也无法移开目光。她一直盯着那块血迹,再次加快了摇晃的速度。穿着白色低帮运动鞋的脚以越来越快的节奏拍打着地板(现在嗡嗡声基本上都集中在脑子里,让她激动恼火,浑身发热),她满脑子想的都是,十四年了。十四年,任由他和我“近一点”谈谈。流产。网球拍。三颗牙,其中一颗我吞了下去。断裂的肋骨。用拳头打。用手掐。当然,还有用牙咬。很多这样的事。很多很多——
别说了!想这些是没用的,因为你哪儿也去不了,他一定会找到你,把你带回来,他会找到你的,他是个警察,找人是他的专业之一,是他擅长的事情——
“十四年。”她喃喃自语,现在她想的不是过去十四年,而是下一个十四年。因为另一个声音,那个内心深处的声音说得对。他可能不会要她的命。他可能不会。再过十四年和他“近一点谈谈”的日子,她会变成什么样子?她还能弯腰吗?一天中,能不能有一小时(甚至只求十五分钟)的时间,她的肾不会感觉像被埋藏在背腹的一块滚烫石头?有没有可能他打她的劲儿使到位了,让身体的某些器官彻底失去作用,她的某条胳膊或某条腿再也抬不起来,或者某一边的脸瘫垮下来,再也没有表情,仿佛山下24号店的那个店员,可怜的戴蒙德夫人?
她猛然站起身来,用了很大的劲儿,维尼的椅背都撞到墙上了。她站定片刻,急促地呼吸着,双眼瞪大,还在望着那块暗红色的斑污,她走向通往客厅的门。
你要去哪里?脑海里那位“现实理性女士”尖叫起来——这个部分的她,似乎心甘情愿地想要被残害,被杀死,只为了继续享有知道茶包在橱柜何处以及沐浴球在水槽下哪个位置这些所谓的特权。你以为你能去哪儿——
她把这声音盖上了,直到这一刻她才知道原来能这么做。她从沙发旁的桌子上拿起她的钱包,穿过客厅走向前门。房间突然显得非常大,短短一截路突然很漫长。
我得走一步看一步。要是每次都得提前想好下一步,我会没有勇气的。
其实,她觉得不会存在这样的问题。首先,她正在做的事情本身就像一场幻觉——她肯定不可能在一时冲动的情况下就那样离开住的家,放弃她的婚姻,对吧?这肯定是个梦,对吧?还有别的原因:不往下想,不往后想几乎成了她的习惯,从新婚之夜就开始养成了;当时,就因为她关门关重了,他就像狗一样咬了她。
好吧,你至少不能就这样走掉,即使你可能在走到街区尽头之前就泄了气,“现实理性女士”如此建议,至少要换掉身上那条牛仔裤,看你那屁股越来越肥。再用梳子理一下头发。
她停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她差点就要放弃整件事情,而她甚至还没走到门口。接着她醒悟到这个建议的真实面目——尽量把她留在这家里的孤注一掷的策略,而且还是高招。把牛仔裤换成裙子,或者往头发上抹摩丝,再用梳子梳好,这些都花不了多长时间。但对她这种处境的女人,几乎可以肯定,这时间是够了。
够什么呢?当然是够让她再次入睡了。等她拉上裙子侧边的拉链,心里就会产生严重的怀疑;等她梳完头发,就会认定自己只是遭遇了短暂的精神错乱,一种很可能与生理周期有关的暂时性神游状态。
然后她会回到卧室,把床单换了。
“不,”她喃喃道,“我不会那样做。我不会的。”
但一只手都放在门把手上了,她又停了下来。
这是理智的表现!“现实理性女士”呐喊道,这声音掺杂了宽慰、欢欣和——可能是?——淡淡的失望。哈利路亚,这个女孩是有理智的!此时回头,为时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