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
“你叹什么气?”
“我们所说的故事,故事里的人物,大部分皆已作古,提起他们,徒惹感伤。”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就连我们说话,一个字说完,那个字便消失了,一句话说完,那句话也就随风而逝,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便是这样流传、更递、变换、轮回着。”
“只是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谈古论昔,江山尚在,却落得个物是人非,唉,唉!”
“喂,你可别再叹气了,再叹,可就令我想起了一个人。”
“谁?”
“张叹。”
“张炭?‘饭王’张炭?”
“不是那个张炭。而是张叹,却是叹息的叹。”
“为什么会想到‘大惨侠’张叹呢?”
“张叹一向喜欢叹息。就算后来他被毒哑了,仍然叹气不休。”
“对了,张叹是怎样给人毒哑的呢?他又如何会跟‘饭王’张炭结为‘七道旋风’的两大成员呢?”
“问得好。张叹被人毒哑,正因如此,才结识张炭。”
“这话怎说?”
“张叹是个驼子,传说他擅观天象,判断吉凶,人们每次见他摇头,都知道天下要乱了,豺狼满街,小人当道,民心不安;只见他脸露微笑,大家便会有好日子过。他武功过人,自创一套‘克神斧’。更有趣的是,他本来是个踢球高手,他的球技在京城可说是所向无敌的,但见蔡京之类的地痞无赖,因善球技而得皇上信宠,只手遮天,颠倒是非,是以对踢球不再狂热如昔,下场时少,旁观时多,他看见场中健儿,莫不为一只球儿在天底下你追我逐,争个焦头裂额,所为何事?兴起‘究竟是人在玩球,还是球在玩’之叹感慨之余,遂据球场上的进攻防守,配合调度。创出了‘旋风大阵’……”
“我知道了!‘旋风大阵’,后来就是‘桃花社’里‘六道旋风’的镇山大阵,据说只有这‘旋风大阵’,才镇得住那‘四大名捕’联手合攻……”
“岂止四大名捕!就算‘七大寇’合袭,也难攻破他们的‘旋风大阵’,想当年,那一役,当真名动天下!”
“说来这张叹跟那位张炭,真有‘异曲同工之妙’,不结为兄弟,实在是没天理!张炭精长于‘伸愉八法’和‘八大江湖’术。他的偷术,可以把武功高过他十倍之对手怀里的银子,轻取如探已羹。不过,偷归偷,打归打,他偷东西取劲讲求轻、巧,打人则要运动沉、猛,所以他偷得着,并不等于他也打得着人。
至于‘八大江湖’,使他在江湖上行走,处处通行无阻,顺风顺水、无往不利、贵人扶助。他又被称为‘饭王’,嗜吃饭,不喜吃肴,对米饭敬如神物,且甚有心得……这跟张叹善观星象、擅使‘克柳斧’、精创‘旋风大阵’,刚好各有三绝!”
“岂止如此,两人简直天生一对,张叹驼背,张炭则满脸长豆疙子:张叹向自沉默寡言,张炭的话匣子一打开,除了唐宝牛,大概谁也制他不住。”
“可惜张叹遇上了龙八大爷,张炭则遇上‘米王’万玉!”
“龙八太爷!他不就是蔡京手下红人,傅宗书眼前宠将吗!”
“可不是么!龙八知道张叹创了个‘旋风大阵’,为在蔡京面前讨功,便要张叹授以‘旋风阵法’要决,以蔡京的球队,可以天下莫敌,在天于面前邀欢。张叹当然不肯,他这阵势是用来抵御金人入侵,并非娱闲作乐的,当下把龙八太爷派来的人,申斥一顿,不顾而去。”
“这一下,张叹可跟龙八太爷结怨了!”
“可不就是!龙八是什么人!威逼利诱,俱不奏效后,便栽给张叹一条‘妖言惑众、私通金贼’重罪,待批下缉捕公文之后,龙八又不动声色,暗施毒计,派了休生和侯失剑去对付张叹……”
“不好了。”
“怎么不好!”
“休生外号‘粉面白无常’,是绿林道上一把硬点子,侯失剑又名‘血盐’心狠手辣,全是难惹之辈!”
“这便是了!若明刀明枪,张叹绝对可以应付,但休生和侯失剑两人一上来就涎着笑脸,说是打相爷府要请张叹荣任球艺总班头,张叹推得了公事来,拒不了饮酒,酒一下肚,药力发作,浑身发软,克神斧又没携在乎边,便被擒回龙八处。龙八忒也真狠——”
“怎么样?”
“他一照面,立即先令‘血盐’侯失剑把张叹毒哑,再剜了他的舌头,然后毒打成招,替张叹画了供押,拖出街市,封了他双腿穴道,把他双臂锁在石柱上,并在墙上贴布他私通外贼的罪状。这一来,他可惨了——”
“遇上这种歹毒人,想不惨亦几稀矣。”
“民众常是愚昧的,信以为真,大家对金兵入侵,奸淫掳掠,恨之入骨,以为张叹罪大恶极,不管是城里百姓,还是过路客旅,一见张叹,就踩一脚,打一拳,吐一口唾液,有的还砍上一刀,用石子扔他,两天下来,张叹已是奄奄一息,因已失声,苦于无法申辩,并且全家皆被龙八诛杀,此时此境,只能望天惨叹。”
“天地不仁乎?我现在才明白,人称张叹为‘大惨侠’的由来。”
“两天后,张炭刚好经过,一见墙上贴的檄文是‘张叹’,心中已然一动,心念这张叹一向是条好汉,怎么沦落至此?再看他已不成人形,再观察到张叹穴道受制,不能言语,心知有异。朝廷草菅人命,陷害忠良,张炭早有所闻,藉故贴近张叹面前,作状要揍打挥拳,暗下低语道:‘你是不是给冤枉的?’张叹只‘哑’的一声,张炭听得出来他已失声,当下心中疑惑更甚,沉声道:‘若你真的犯罪,他们又何需把你毒哑?我信得过你是无辜的、你好自为之吧!’这时候,卫兵便来吆喝,把张炭逐走。”
“啊,敢情张炭等天一入黑后便去营救张叹?”
“入夜之后,张叹便被押入天牢,张炭欲救无从。”
“难道张炭就任由张叹被折磨至死不成?”
“谁说他不救张叹?其实他已经动手了!”
“你是说?”
“他贴近去与张叹耳语的顷刻间,已解了他被封的穴道,和双腕上的锁扣,张炭的妙手,确是天下一绝。”
“好哇,张叹可逃出生天了?”
“总算逃了。”
“他有没有把龙八、休生、侯失剑一斧杀了?”
“杀龙八太爷,谈何容易?这回倒是张炭遇难了。”
“对,你刚才提过,他得罪了‘米王’万玉?”
“米王‘万玉’,是城里最有钱的商贾,上通官府,下结匪盗,生意越做越大,在米粮买卖方西,他有一百多家店铺,谁都要看他的脸色。他吸纳了三名武功高强的手上,叫做‘连云三乱’——”
“冯乱虎、霍乱步、宋乱水!”
“你说得对!就是他们!”
“但‘米王’和‘饭王’,原本没啥冲突呀!”
“坏就坏在张炭是‘饭王’,万玉是‘米王’。万玉把一号米掺上糙米来卖,别人尝不出来的不说,就算吃得出来的,也噤若寒蝉,不敢声张。偏是张炭,那年冬天,在酒馆茶楼,饭一入口,眉头一皱,便大呼:“劣米!’连随问店家是那家米庄的货,店伙却不敢说,张炭摇首笑道:‘必然是万玉米庄的货,实在是丧尽天良,纵连小孩子都骗不过!’这句话是当众说的,传到万玉耳中,怎不叫他勃然大怒!”
“糟了,这种人睚眦必报、必定会对张炭不利!”
“所以万玉便设计害张炭了!”
“怎么个害法?”
“万玉跟龙八大爷,一向都有勾结。龙八便传见张炭,说他将设寿酒,要请张炭选最好的米饭以供延宴。张炭不喜与官商往来,只嫌烦琐,婉转坚拒,龙八也不相强,只请侯失剑送赠礼品,送走张炭。那些馈赠,张炭原也不想接受,但不好事事拒人于千里之外,只好勉强收下,想俟他日再遣人送回到龙八手上,不料……他还是棋差一着。”
“怎么着?”
“他才步出龙府,时正隆冬,漫天风雪,就教侍卫喝住搜身,搜出礼物:原来是龙八要进贡皇上的‘玉蝶蟠龙杯’。这一来,张炭向以妙手空空名成江溯,龙八反口不认,指明张炭盗窃,张炭这回,可真的是百口莫辩了。”
“他又教龙八拿下了?”
“他可机敏得很,一看情势,心知事无善了,龙八摆明了设计陷他,决不会让他活看回去,说什么都该一拼,于是,坚不受捕,施展浑身解数,力战要抓他的人。”
“唉呀,张炭盗技堪称难有人出其右,但手底下的功夫,可不怎么——”
“但他曾痛下苦功,练成‘反反神功’,对方功力愈强,他的反击力就越大;而且,他可以双手同时施展两种迥然不同的功力,相反相成,反挫力更大,‘血盐’侯失剑和‘粉脸白无常’休生,还有一干本来就埋伏好了的侍卫,都取之不下。”
“这下可好。”
“先别叫好,张炭这一动手,便被人当叛贼来看待,万玉便负着‘奋勇除奸’之名,率冯乱虎、宋乱水、霍乱步,联手包围,合攻张炭,这一来,张炭双拳难敌四手,终于遭擒。”
“这怎么是好?”
“龙八‘论功行赏’,竟把张炭发给万玉惩治。”
“这算什么?简直是官商勾结!张炭犯法,身为商贾的万玉有什么权力去惩罚张炭?”
“要是真有王法,当时就不会天下大乱了!当朝不是没有见识有肩膊的忠臣良将,只是大都不见用,大好江山,双手让人,而朝廷官吏,七分对内三分向外——”
“三分向外,也只是民众压榨,对付老百姓,阿谀外寇而已!”
“便是如此。张炭落入万玉手中,可谓求死不能,万玉在回府的路上,便想先挑断张炭四肢经张络说。”
“啊,这怎么使得?”
“使不得,也死不得!眼看张炭这一条好汉,就要毁在万五千里,忽听一声怒吼,一人挥舞大斧,一身红袍,自天而降,一轮急攻,逼退‘连云三乱’。在纷乱中伸手间替张炭解了捆、松了绑,两人并肩联袂御敌,鲜血染红了长街。”
“好啊!敢情是张叹报恩来了!”
“正是!张叹、张炭联手,精神抖擞,实力大增,龙八太爷闻讯,忙把侯失剑、休生和身边爱将李大独一齐调出急援,可是当他们赴到的时候,张叹、张炭已合力重创了万玉,连云三乱,也眼见不敌,早作鸟鲁散去了。”
“真是无胆匪类!”
“事实上,谁是兵,谁是贼,又有谁分得清?龙八部队赶到,大呼捉贼,张叹和张炭眼见敌众我纂,下敢恋战,便杀出血路,没命似的奔逃,一直跑入深山,才敢稍事歇息。”
“总算他们还能逃出生天。”
“两人生了柴火,猎了只野兔充饥。火光照在二人脸上,一时都说不出话来,但这两个人,都成了无家可归的‘强盗’了。张炭说:‘谢谢你在这危急关头,前来教我。’张叹没有答话,他也答不出话来。他只指指烧成炭灰的薪火,再指指飘降的冰雪,然后又指指自己的心……”
“张炭明白吗?”
“他明白的。”
“张炭曾对他雪中送炭。”
“所以他也对张炭临危相助。”
“可叹世人多下井中石,多添锦上花,鲜少人会送雪中炭。”
“因此张叹和张炭,结成了生死莫逆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