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降下车窗,看见男人淡漠的面孔,他早已恢复了一贯的冷静,眸中是与夜色足够媲美的浓黑,对上她抬起来的眼睛,面无表情询问道:“给伤痕拍照,然后擦药,我来,还是你来?”

  覃樱好险就忍不住嘴贱地问,你来是怎么个来法?

  恪守自己的创伤小可怜人设,她识趣地说:“我来。”

  “药拿好,车里有灯。如果你智力尚存,就不要在这种时候开美颜。”说完这句话,他转身去了街边。大榕树下,男人西装笔挺,城市的夜生活才开始,来来往往的路人都忍不住侧目看他。

  周渡身高一米八九九,容颜出色得可以出道。他靠着树,眸色冷凉,没有理会任何一个人,点了支烟。打火机的光明明灭灭,成年男性气质清冷,一如神祇。

  有个过路的女孩抬起手机,对准他。

  他抬眸,冷声道:“女士,公民肖像权不容侵犯。”

  女孩子满脸通红,结结巴巴道歉,拉着同伴离开了。

  覃樱打开车灯,拿起手机咔嚓咔嚓几声,这些东西就是做个样子,有没有用是周渡的事。她本来就是装的,又不可能真的打官司,过得去就行了。

  想起他提醒的不要开美颜,她不知为什么有些想笑。

  覃樱沾了红花油擦在淤青处,她毛细血管比寻常人要细,受伤以后看起来就比较严重,现在涂点药也好,明天还要上班,大夏天也不能穿长袖,同事问起来就尴尬了。

  捯饬好一切,覃樱打开车窗,看见站在街边的周渡。

  他侧对她,面朝一栋坠落星雨主题的大楼,白色流线倾泻而下,男人修长的食指与中指夹着烟,五官在烟雾缭绕中看不真切。

  周渡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这几年吗?

  她趴在车窗上,没有立刻叫他。在覃樱的认知中,周渡是一个生活作息极其规律的人,一定会在二十二点之前睡觉,早上六点三十准时起床。

  他从不缺席一日三餐,不吃零食,不喝奶茶,更不会有抽烟打架这种堪称可怕的恶习。少女时的覃樱曾靠近他耳边,悄悄给他说:周渡,他们说你像电影《脑男》的男主角。

  《脑男》的男主“铃木一郎”天生没有人类的感情,他体格强健,智力超群,记忆惊人,行动举止像机器一样精密而自律。

  周渡眼风都没分给她:“你说呢。”

  覃樱捧着脸瞧他:“我也觉得像,但你在我心里最帅。”

  他把手中的民法书翻过一页,淡淡说:“两点明确不同,第一,我不杀人。”

  “第二呢,你有生理反应?”

  他冷冷警告地看她一眼。

  少女眼眸弯弯冲他笑。

  覃樱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能看见周渡抽烟,真是件纳罕事,周律师竟然不修身养性了?她以为他想活到超过一百岁的,什么时候想开了不惜命的呀。

  “周律师,我好了。”

  周渡把烟头扔进垃圾桶走回来,他身上带着夏夜的暑气,与车里空调的冷意相冲,覃樱闻到他带来的浅浅尼古丁味道。

  “照片我怎么给你?”

  周渡沉默片刻,冷冷说:“传到我助理工作邮箱。”

  覃樱:……

  她气得有点像笑,当她还是以前那个全心全意眼里都是他的少女吗,她还真就不稀罕周渡的联系方式。

  覃樱压住情绪,可怜巴巴地说:“哦,那周律师一切拜托你了,我想这几个月就离婚。”

  他抿唇颔首。

  “你住哪里?”

  “不用了,我自己回去。”覃樱惊恐万分,让他送回去太可怕了。

  “覃小姐不必误解,我只是不想看见客户上今日说法。”

  覃樱暗暗磨牙,今日说法中,很多案件都是女子夜晚回家被这样那样以后残忍杀害。这是咒谁呢?

  覃樱不敢给他说自己的住址,她妈妈每天晚上有在小区散步的习惯,要是不小心碰见了,计划全得泡汤。偏偏才回国覃樱对哪里都不熟,她灵机一动,报了林唯司家的地址。

  林唯司住在一个高档小区中,他原生家庭家境本就很不错,这几年他做了总监,薪水可观,住宅地段非常好。

  覃樱下车的瞬间,整个人有种解放的感动,这场戏终于演完收官,累死她了。

  她刚要冲周律师挥手再见,表情却骤然僵在脸上。千算万算,她也没想到自己这么倒霉!

  顺着她的目光,周渡也看见了不远处的人——出来夜跑的林唯司。

  林唯司疑惑地说:“覃樱,你怎么……”在这里。

  后三个字还没说完,被覃樱一声脆生生的“老公”打断。

  覃樱发誓自己从来没有跑得这么快过,冲到林唯司身边,抱住他胳膊:“老公你也回来啦!”

  空气凝滞了一瞬。

  林唯司脑子完全无法运转,她她她……覃樱叫他什么?

  他脖子通红,脸滚烫。操啊,他在做梦吗?

  保时捷中,周渡冷冷看着这一幕。

  周渡怎么还不走!覃樱硬着头皮说:“哈哈,周律师再见。”

  周渡扯了扯唇,视线落在她挽着林唯司的手臂上,讥讽一笑,这就是她说的婚姻感情破裂?

第7章 我要你(无灾无难7)

  覃樱心里有句脏脏的话,想跳起来用大喇叭喊。

  这是嫌她还不够有难度,刻意来给她增添障碍吗?如果片刻前她知道林唯司偶尔会夜跑,她绝对不会给周渡说这个地址,但现在后悔也晚了。人倒霉的时候喝口凉水的都塞牙,她唯一欣慰的是不在状况的林唯司没有反应过来,诡异地保持着安静。

  覃樱看不清车里周律师的表情。

  夏季的夜晚明明带着暖意,却吹得她寒毛直竖。她总觉得周渡的视线落在他们身上。

  好半晌,在她几乎以为周律师会做出什么的时候,白色保时捷绝尘而去。

  周渡走了,身边的林唯司终于从爆炸信息量中缓冲过来,看向覃樱咬牙说:“周先生?你别告诉我,他就是那个‘周渡’!”

  覃樱说:“当然不是,你听错了林总监,我喊的是甄先生。”

  “你当老子傻子呢!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还有你刚刚叫我……”林唯司瞪着她,想起那声老公,脸又止不住发热,她一个女孩子能不能矜持一点啊,“总之你给我解释清楚!”

  覃樱懒懒打了个呵欠:“……很晚了,我想回去睡觉,不如我明天解释给你听吧。”

  “就现在。”林唯司一想到她暗地里和周渡有联系,气得心肝脾肺肾都要裂开了,“你不说的话,我去问周律师。”

  覃樱站得笔直,没了面上的笑意,带上几分疏淡:“你确定要听?”

  若是她笑语盈盈,林唯司还不至于心下一沉,覃樱鲜少有这么严肃的时候。

  “你,你说。”林唯司被她感染,紧张起来。

  “那好,去你家。”

  覃樱第一次去林唯司家,她一路不说话垂着眸,林唯司也没什么旖旎的心思,不停揣测覃樱要说什么。

  他给覃樱倒了杯水,覃樱把前因后果和他说了一遍。从自己为什么回来,到如今的计划。

  越听林唯司的眉毛皱得越紧:“你竟然是为了关姐回来的。”

  覃樱点头。

  任林唯司想破头,也想不到竟然是这样的理由。导致覃樱六年杳无音信的人是关夜雪,让覃樱归来的人也是关夜雪。

  关夜雪比他们大三岁,林唯司印象里,邻家的关夜雪是个极其温柔的女人,她美丽优雅,十分关爱他们。

  林唯司小时候调皮捣蛋,但从不敢在关夜雪面前造次。

  “你不能掺和这件事。”林唯司沉沉开口,一张娃娃脸阴云密布,“你想过后果吗?金在睿那个人心狠手黑,即便关姐需要帮助,你也拿他没办法。假如她已经遭遇不测,你更不能去,难道你的境况会比关姐好吗,她都摆脱不了的困境,你能摆脱?”

  覃樱看着杯中水纹,没有说话。她鲜少见林唯司如此成熟冷静地分析一件事。

  “覃樱,别说和整个金家对抗,你也惹不起周渡。周渡早就不是你大学时认识的那个人,能在各层圈子辗转,这个男人不容小觑。如果他知道你骗他去要挟楚安宓,他会怎么对你!你还有孙姨要照顾,你想想你妈妈!”

  “林唯司,我认真的,如果我真的出了什么事,我妈就拜托你多多看顾了。”

  提起孙雅秀,覃樱眸中染上暖色,低声说:“我妈不会花你任何钱,这些年我给她攒了一笔养老金,够她安稳无忧地生活,你只需要偶尔去看看她,让她不要那么孤单。”

  “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的人!”他手臂上青筋鼓起,怒不可遏,“我不会答应你这样的要求,你真的孝顺就自己留下来陪伴孙姨。”

  覃樱说:“你不明白的,我其实也怕死呢,谁不怕死啊,可那是关姐姐,没有她就没有今天的我和我妈,我们欠她两条人命。林唯司,你知道在地狱里徘徊是怎样一种感觉吗?恐惧,无边的恐惧,你会期待黑夜破开露出白昼,有一只手握住你,拉你上去。六年前,我等来了关姐姐,六年后,如果她谁也等不到,她多么绝望啊。”

  林唯司见她垂着头,怒气消失无踪,抓抓头发无措道:“哎草,你不会要哭吧。对不起,对不起成不?都怪我,如果我当时也在就好了,我不该让你一个人。”

  “不怪你。”她看着他鸡窝一样的头发,忍不住想笑。

  林唯司这些年总是责怪自己,如果当初覃家出事,他在坞城而不是出国留学,那么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覃樱却知道,即便林唯司在坞城,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十九岁的他们啊,太微不足道了,这个世界有时候对少年人是很残忍的。他们有太多有心无力去做的事,深深的遗憾最后变成不可跨越的沟渠。

  林唯司在又能怎样呢?一亿两千万的资金,他能给覃樱吗,看林叔叔不敢插手的态度就明白了。林唯司真在坞城,林叔叔就算打断他的腿也不会放他出来,更何况林家根本没有一亿多的资金。

  没有谁注定该帮助谁,覃樱看得开,人家帮助是情分,不帮是本分。她倒是庆幸林唯司能生活无忧地长成如今这幅模样,没道理自己人生毁了,还要连带着别人一起毁灭。

  “那我帮你。”林唯司说,“不就是金家,小爷跟你一起去找关姐。”

  “你可帮不上什么忙,别拖我后腿呀。”覃樱摇头,看见他脸色漆黑,她连忙补充道,“不过有一点你可以帮我。”

  反正已经误解了,一起在周渡面前演完这出戏了解一下?

  覃樱把想法和林唯司说了一遍,见林唯司支支吾吾:“你不会怕他,所以不敢吧?”

  林唯司跳脚:“谁不敢,谁不敢了!小爷在国外搞事的时候,他还是个可怜的自闭症呢。”只是扮老公什么的,太让人难为情了吧。

  “奶黄包,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正经点。”要不是不能换人,她也不想让林总监来配合。

  “……!”

  *

  上午九点整,周渡的助理石磊收到一封邮件,石磊查看了邮件内容,是一名女子发过来的照片,皮肤上有大片淤青。

  她的脸很漂亮,镜头前,那双眼睛如三月春风明媚。再看她身上的淤青,这伤痕就显得十分可恨了。

  石磊往周par办公室处看了一眼。

  渡衡律所一般朝九晚六,中午休息一个小时,实行八个小时工作制度。周par往往每天八点就来律所,老板这么积极,搞得员工们也诚惶诚恐尽量提前上班,内心相当苦逼。

  石磊知道周par这个时候在处理蔚桃桃的案子,犹豫片刻,压下了邮件。依据周par的习惯,工作分先后,显然照片邮件得往后排。

  上午十点,周渡出来:“小石。”

  “周par,有什么事吗?”石磊起身,“是不是要喝咖啡,我帮你叫。”

  “没事,不用。”周渡没多说什么,带上门回去了。

  石磊疑惑地想,周par这是出来透个气?结果十一点,周渡再次出来,路过石磊的办公桌停下脚步。

  石磊看向他,用眼神询问到底怎么了。

  周渡面无表情说:“你好好工作。”

  石磊忙不迭点头,周渡脚步一转去卫生间上厕所。

  周渡回来见石磊在核查文件,他停留片刻,开口问石磊:“你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难得周par过来问他工作上的进度,石磊恪尽职守地问:“蔚桃桃那个案子的新证据,我打印好了,周par你要看看吗?”

  周渡接过来,唇抿成一条直线。

  到了十二点,渡衡律所该下班了,殷之衡转着钥匙扣风流倜傥地推开周渡办公室:“渡哥,吃饭去。”

  石磊一看时间,依照习惯往往可以汇报其他杂事了:“周par,早上我收到一份邮件,是一名姓覃的女士发来的照片证据。”

  周渡抬眸看他一眼,倒是挑了个好时间。

  石磊不明就里,这,这是他说错什么了吗?下一刻,殷之衡跟一只花蝴蝶似的凑过去:“什么照片?来小石,让我看看。”

  周渡看着他们,淡淡提醒道:“律师的基本准则,不得泄露任何客户隐私,殷之衡,这个case你并非被委托律师,管好你的好奇心。”

  殷之衡:“……”

  哟,这么严肃!小气,他不就是想看一眼。听见覃小姐,他想起那天让小梁心甘情愿挨骂的那位小仙女儿,听说好看得很。不会就是这位吧,让他们周par脸色都变了那个?

  周渡没理会殷之衡兴味的表情,拿起椅子上的西装外套起身,对石磊说:“发我邮箱。”

  “好的周par。”石磊说,“我需要草拟出覃小姐和渡衡的代理协议吗?”

  按照现代委托程序,通常是委托人网络或电话询问法律问题,约定好时间来一趟律所,律师和律师助理了解并记录相关情况,双方达成意思一致后可以签订代理协议。

  渡衡律所的代理协议通常是三种:一般代理,半风险代理,全风险代理。

  风险越高,案情越复杂,律师能分到的比例和金额就越大。

  石磊也负责拟定当事人相关的协议。

  “暂时不用。”周渡说,他回眸问殷之衡,“杵着做什么,不是要吃饭?”

  殷之衡与他一同走向电梯:“我就随口招呼一句,你还真和我一起吃?拜托周par,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清心寡欲好吧,对着个男人哪有对着软乎乎的妹子吃得香。话说回来,你怎么不和楚安宓一起吃饭?她上次来还给咱们律所的员工买吃的,对你志在必得啊。”

  “你如果闲得很,下周去上海出差的人还差几个,我可以破格带上你。”

  殷之衡在心里直呼渡哥好狠毒的心:“别啊,我就开个玩笑,那种场合我去有什么用?你真的不喜欢楚安宓?”

  周渡抬手按下电梯:“不喜欢。”

  “那你喜欢谁?”楚医生身材好颜值高,明明挺不错的。

  周渡沉默着,他视线落在阳光下,七月的好天气,夏花烂漫。

  两人坐在餐厅等服务员上餐的时间,周渡无意点开了石磊发过来的照片。覃樱坐在他车里拍的,一双杏眸看着镜头,看上去很认真。其实这样拍大多照片都没用,完全没验伤报告有公信力。

  这样的证据只能证明一件事——

  周渡手指拂过图片,照片里,她伤痕累累,好的坏的,都是她这些年她完全属于别人的证据。

第8章 我要你(无灾无难8)

  电梯“叮”一声打开,外面站了个覃樱意想不到的人。

  女人看见她,喊道:“樱樱?你是樱樱!”

  反应过来确实是覃樱,女人欢喜上前,试图拉住她的手:“你还记得我吗,我是你大姨。”

  覃樱避开她的手,喊了一声:“大姨。”

  “唉哟,听人说之前在菜市场看见你妈,我还不信,没想到你们娘俩儿真的回来了,这一来就遇见了你真是缘分。你家住哪一层啊,雅秀在家吗,我去找她叙叙旧。”

  覃樱说:“我妈身体不好,在休息,大姨改天再来吧。”

  孙丽梅感受到了覃樱的拒绝之意,不悦地说:“身体不好我刚好去陪陪她,我是她亲姐姐,还能害了她不成。”

  覃樱抱着双臂弯唇一笑:“大姨,你直说吧,我那表弟又闯了什么祸需要你借钱?”

  孙丽梅不悦的表情变得讪讪的。

  覃樱打量着面前这个女人,孙丽梅是母亲的亲姐姐,她体态丰腴,两弯眉毛画得弯弯细细的,看起来风风火火。孙丽梅和孙雅秀两姐妹长得并不像,孙雅秀哪怕落魄了、老了,依然像一朵恬静温柔的花。

  “大姨,我家的情况你也知道,我和我妈负债累累帮不了你。你缺钱的话,为什么不找你的亲生女儿楚安宓?她现在是坞城数一数二的心理医生,比我们宽裕多了。”

  “楚安宓”几个字一说出来,孙丽梅咒骂一声:“那死丫头从来不管家里!”

  覃樱撩了撩耳发:“她会把你打出去,那你凭什么以为我不会呢?”

  “你,你!我是你大姨。”

  “抱歉,覃樱没有大姨。”覃樱微笑着,对洒扫电梯的清洁阿姨说,“张阿姨,可以借一下你的拖把吗?”

  这些日子张阿姨和覃樱早已熟识,这姑娘漂亮又嘴甜,闻言毫不犹豫把拖把递给了覃樱。

  “你想做什么!”孙丽梅大惊失色。

  覃樱一扫把挥过去,不和她讲废话,有的人听不懂人话,只有用行动表明决心。

  “死丫头,覃樱你这个死丫头!眼里还有没有长……唉哟!”她狼狈躲避着拖把,冷不丁被覃樱一下打在小腿上,再不敢停留,一溜烟跑出小区。

  覃樱收起拖把,笑盈盈还给张阿姨:“麻烦您了。”

  “没事,没事。小樱,那个人她是来做什么的?”

  当然是来要钱吸血的。

  覃樱讨厌楚安宓,但她不得不承认,楚安宓摊上这么个妈很倒霉。六年前见到楚安宓,覃樱从来没想过,她是那位被人贩子拐走的表姐。楚安宓失踪时七岁,彼时覃樱才五岁,只懵懵懂懂知道大姨家丢了个女儿。

  孙丽梅寻了一个月无果遂放弃,更加紧张地看顾起自己小儿子。她育有一子一女,骨子里带着可笑的重男轻女思想,儿子出生后,就对大女儿不闻不问,因为她的疏忽,楚安宓被人贩子拐走。她还总劝覃樱的母亲再生一个,被孙雅秀委婉拒绝了。

  “小丫头片子能顶什么用,早晚得嫁出去,儿子才能留在身边养老。”

  孙雅秀笑笑:“我就喜欢女儿,贴心又可爱。时代变了,以后的孩子们都是婚后自己生活,儿子女儿没有差别。”

  孙丽梅撇撇嘴,在她来看,这是生不出儿子硬撑的场面话。想想自己儿子,她又得意起来。作为亲生母亲,她只寻找了楚安宓一个月,作为小姨的孙雅秀却暗地里寻找了楚安宓八年。

  有时候不得不说命运讽刺,孙丽梅弄丢的大女儿楚安宓成了出名的心理医生,被她如珠如宝宠大的儿子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废物败家玩意。真要指着儿子养老,那玩意骨灰都能给她扬了。

  当初覃家风光时,孙丽梅隔三差五打秋风借钱、从来不还。出事以后,孙丽梅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生怕沾上关系还把覃母电话拉黑。真实演绎什么叫人情冷暖,墙倒众人推。

  现在覃樱回到坞城,又想贴上来?想得倒是很美,覃樱想,她妈妈心肠软,自己的心可不软。孙丽梅这种吸血蚂蟥,来一个打死一个,来两个打死一双。

  因着孙丽梅打岔,覃樱上班险些迟到。

  险险打完卡往里走,覃樱给同事们打招呼:“赵哥,陈姐,早上好。”

  “早上好。”他们看她一眼,眼神有些奇怪。

  走到自己办公位置,对面的李圆用鄙夷不屑地目光看向她,捂住唇和身边同伴窃窃私语,露出怪笑。

  这样浓重的恶意,覃樱想忽视都难,她右边的实习生田惠惠也很不自在。

  “早上买了烧麦,惠惠你吃吗?”

  田惠惠不敢看她的眼睛:“不吃。”

  被排挤的感觉很多人都经历过,他们用无形的冷暴力把人至于尴尬的境地。覃樱目光扫视一圈,所有对上自己目光的人都有异样。她猜到什么,不再主动找他们说话。

  若还是十九岁的自己,恐怕得不解又委屈,但现在的她不会。谁离了谁活不下去?好好上班就有工资拿,上班的目的是赚钱,同事关系处得好锦上添花,处不好不能强求。

  她神情平静地工作,没有半分局促不安。

  其他人见她这样,也渐渐觉得没意思。被排挤的人一点儿都没感觉,显得他们跟跳梁小丑似的。

  田惠惠率先忍不住,覃樱为人很好,这样对她良心实在过不去,小声说:“覃樱,他们在谣传你高中学历,没有大学毕业证,那样……进来的公司。”

  覃樱说:“我知道了,谢谢你。”

  “总之你想想办法,看能不能辟谣,这个圈子本来就八卦,他们越说越过分,都往不好的方向猜了。”

  田惠惠也是实习生,敢给覃樱说这些话委实不易。至于“不好的方向”有多难听,覃樱大概能猜到。

  启明影视以前不是没有出过这样的事,已婚高管和员工之间的丑闻闹得全公司都知道。那以后内部纪律严明,一旦查处双方都会被开除。

  谁传的覃樱也能立刻猜到,她看一眼付梦菁,付梦菁挑衅一笑。

  覃樱也笑了笑。

  欺辱别人很好玩是吧?

  下午连林唯司也知道了,他脸色难看:“谁他妈传的!”

  覃樱路过,被他拉住:“走,去辟谣。”覃樱没有大学学历不假,这些年忙着照顾孙雅秀,也没能在法国拿到音乐学位,可她确实是靠超凡的实力进的公司,而不是传得难听的“靠睡上位”。

  “没用。”覃樱靠坐在办公桌上,说,“人言可畏,人们更倾向相信精彩绝伦的桃色绯闻。不解释在他们看来是默认,解释了就是强行辩解心虚。”

  “那就什么都不做,任由那群二百五造谣?”

  覃樱竖起一根手指抵在自己唇上,摇摇头:“做了坏事怎么可能全身而退呢,刀子割在自己身上才知道多疼。”

  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很不好意思,她覃樱从踏进坞城第一天起,就是那个不要命的。

  她翻了翻手下的A4纸,是一首去年红遍网络的原创歌曲,演唱者蔚姚姚,作曲付梦菁。因为这首歌,付梦菁这一年在公司毫无作为,却也没人说她脾气差之外的闲话。

  但不巧,这首歌的曲调覃樱很耳熟,非常耳熟。

  她十五岁那个午后,闲来无事趴在闺蜜棠梨家写的瑕疵曲子,和它一模一样。

  曾经天才少女不要的废物,却是废柴眼中的宝。

  覃樱看一眼手机上的信息,冲林唯司招招手:“走啦快点,天气正好,适合‘家暴’。”

  *

  林唯司换了裤衩,瞥了眼镜子,他满意地点点头。

  长着一张嫩脸没关系,他身材还是很不错的,薄薄一层肌肉,线条看起来流畅漂亮,超有男人味!

  他臭美完出去,四处没有看见覃樱,最后在泳池里找到了她。

  室内灯光明亮,深蓝的泳池中,她像一尾穿梭的美人鱼。绑带泳衣系在身后,裙摆迤逦散开,她肌肤莹白,纤细婀娜。不少人在看她,不仅有男人,还有女人。

  覃樱游到岸边,探出头来笑盈盈给林唯司打招呼:“嗨小帅哥,下来游一会儿吗?”

  林唯司眼睛左看右看,就是不敢看她:“小爷不热。”

  覃樱撑着下巴:“这么多年了,你还没学会游泳呀?你都不会游,你换什么衣服?”

  “……”这他么就扎心了,“你什么时候学会的?”

  小时候游泳班,就他和覃樱两个人旱鸭子不愿意学,没想到现在她会了,自己还是不会。

  覃樱笑笑说:“大学的时候吧,具体忘了。”

  她潜回水中,其实她都记得。大一寒假,她掰着手指数日子,天天盼着开学,第一次觉得假期这么漫长又可恨,最后忍不住偷偷去周渡的家乡。

  她听人提过,少年住在坞城一个偏远的村子。坐大巴一路颠簸,走走停停打听,终于在黄昏前到了那个村落。尽管早就知道周渡和奶奶相依为命,家境很不好,但看着如此贫瘠的地方,覃樱还是心里沉了沉。

  “周渡她姥姥那么大把年纪了,就不该去捞什么鱼。”

  “可不是,清源河那么深,她都失踪一下午了,万一落了水,哪里还找得回来。”

  “还不是她那个大学生孙儿今天要回来,周姥姥高高兴兴出去,谁知道出了这种事。”

  “她孙子要急疯了吧!”

  “可不是,那个娃平时看着孤僻,这次眼里红得吓人,不会游泳还一头往河里扎,好几个人拉才拉住他。”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覃樱心中有种不太好的预感,“我能问问是怎么回事吗?”

  在村人的指点下,她找到在河边的周渡。她第一次见周渡这个样子,衣衫凌乱,眼眶泛红,被许多人按在地上。

  “你不能下去,现在快要下雨,只能明早让人划船打捞,不要冲动。”村人们七嘴八舌说,“我们是为你好。”

  “周姥姥家这娃不识好歹啊,大家说什么都不听。”

  覃樱看见少年的手指插入泥土中,越收越紧。他努力想挣脱这些人的掌控,可是无法做到。

  他在覃樱眼中闪闪发光,但在这尘世,少年时的周渡和一只无力挣扎的蜉蝣一样弱小。

  周渡眼里的光寂灭,他随之安静下来,说:“我不下去,放开我。”

  大家面面相觑,确保他没有再下河的想法,松开了他。

  少年坐在河岸,像一具失去了灵魂的空洞躯壳。雷阵雨来了,大家纷纷回家,少有几个劝他的,见周渡毫无反应,也只好回家。

  覃樱揉揉酸涩的眼睛,走过去为他撑着伞:“找,我们现在去找!”

  他抬眸看她。

  少女拉起他:“跟我来。”

  他们跑到河岸泊船的地方,覃樱拿出身上所有钱:“可不可以现在开船打捞?”

  船主人摇头:“风大,现在不行,等明天。”

  “我卡里还有钱,有两万,我明天就取给你,现在去可不可以?”

  船主人很心动,看看覃樱,又很怀疑,这姑娘也是个学生,哪里真的舍得帮周渡的姥姥给两万,多半诓他的。

  “不去,不去。真落水了你们现在去有什么用,没办法的。”

  覃樱咬牙:“那你把船租给我,我们自己去。”

  船主人收了她的钱,这次同意了:“先说好,你们有什么事不怪我。”

  清源河上雨点砸落下来,寒风瑟瑟,她庆幸自己在度假时学过划船,船主人放了船,覃樱从船里拿出蓑衣,披在周渡身上。

  “别担心,我帮你找姥姥。”她撑着竹篙,顺流直下,抖着嘴唇说,“等找到姥姥,以后咱们去学游泳,一起学,让谁都没有理由阻拦你想做的事。”

  冬日太冷了,风刮在身上一如寒刀。村里不乏会游泳的人,但因为疑似落水的人不是他们的亲人,没有一个人肯冒着严寒下去找可能已经淹死了的人。

  世上没有感同身受这回事,只有周渡愿意下去,可他不会游泳,别人以“为他好”的理由阻拦着。或许他们没有错,可对周渡这样的人来说,他不需要这样的“为他好”。

  他什么都没有,只有姥姥。他们不愿意帮他,连他的挣扎在他们看来都是不识抬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