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直聊着公事,偶尔聊聊齐程的治疗情况,完全无视一分一秒过去的时间,以及外面突然开始嘈杂的吵闹声。
齐程眼底,有前所未有的镇定,他甚至,空出了一只手,悄悄的握住了迟稚涵的,十指交握,指腹轻轻的安抚的摸着她的手背。
门被踹开的那一瞬间,迟稚涵想的是,齐程一个人在卫生间,到底吃了什么药。
能让他如此镇定。
能让他,终于如愿以偿的,站在了她的身前,挡住了她和爷爷被闯进来的人群被闪光灯肆虐的视线。
齐鹏几乎呆了,甚至松开了一直拽着的胖子的手。
他没料到齐程还在,刚才齐宁用她能随时把人气死的特质,成功的又制住了顾胖子十分钟,将近五十分钟的时间,齐程居然还没走。
跟着顾胖子闯进来的,还有六七个扛着短炮的记者,对于齐程这个常年活跃在猜测中,却从来没有见过真人的传奇人物,记者们几乎失去理智。
甚至忘记了跟着一起进来的传说中的可能的齐家二把手顾总。
闪光灯闪烁的频率,让迟稚涵眼前都是黑色的阴影,她下意识的抓住挡在她前面的齐程,一片嘈杂声中踮起脚,贴着他的耳朵问:“你还能再吃几片药?”
齐程根本早就已经计划好了今天的一切,她所能做的,只有站着,手里握着他的药,盯着他的每一个微表情,守着他每一个可能倒下的方向。
齐程,在打一场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仗。
为了齐家,在爷爷的默许下,他做了周密的计划,在一片闪光灯前,腰杆挺得笔直,面无表情,琥珀色的眼瞳头一次,冷漠疏离的让迟稚涵心头一颤。
但是他还是握着她的手,在她小声的问他问题的时候,微不可见的摇了摇头。
他不能再吃药了,没带监控仪,但是他很清楚,因为药物作用,他现在心跳的声音都能穿透耳膜。
镇定的,连冷汗都出不来,可是身体内部,却很诚实的一直预警。
***
“这还真是……齐程?”被记者挤到一边的顾总好不容易突破人群,走近了两步,问的非常的不确定。
顾家和齐家算是至交,他和齐程相差不了几岁,十几岁的时候还打过架。
十几年没见,他成了快两百斤的胖子,而齐程,居然更高,更好看了。
好看的像个娘们。
“你要是想解决遗嘱的事,就先把记者都清出去。”齐程的声音带着笑意,一如既往的温柔,声音不高,却也够病房的所有人都能听清楚。
但是,没有结巴,没有任性的只挑出自己愿意说的关键词。
齐鹏的眼眶红了,看了看爷爷又看了看抿着嘴站在齐程身后的迟稚涵。
他的傻弟弟。
知道爷爷的遗嘱后,一直不置一词让他觉得奇怪的傻弟弟。
拉住想冲进去的齐宁,站到了一边,手里迅速的拨通了赵医生的电话。
“让他试试。”齐鹏低声的劝住齐宁,“他快好起来了,心里面的疙瘩,要让他自己去解。”
“他也想,守到最后一刻的。”那也是他的爷爷,过来一趟却像是在作贼,掐点算时间甚至没办法送爷爷最后一程。
拍了拍齐宁的肩膀,看着她紧握着拳头,却忍住了往前走的脚步。
“有事,我们担着。”哪怕真的因为齐程病情暴露公司股票大跌,股东暴动,齐家被投票赶出管理层。
这些,都没有齐程重要。
“我擦,我还真以为你死了。”顾总挤着已经胖到看不出原样的五官,伸手想捶齐程的肩膀,最后却因为身高差,很是懊恼的捶在了齐程的胸口,“十几年了,你小子真挺能藏的。”
齐程没躲,表情也没变。
握着迟稚涵手的手指,却突然收紧,然后慢慢放松。
“照也拍了,也证实了我确实还活着,这里是病房,记者,可以走了。”齐程看着顾总的眼睛,语气仍然轻松。
但是熟悉他的人,却知道,他的话,开始少了。
他根本不习惯被碰触,尤其还是被这样的人碰触。
“呿!”顾总低头做了一个吐口水的动作,低俗的笑了,然后回头,举起自己又短又胖的手臂,“我说的没错吧,你们要拍的人,最后一刻总是会出现的,该拍的都拍了,散了散了啊。”
“早就说了嘛,遗嘱这事那么大,怎么可能会让你们空手而归对不对。”顾总又笑了,吭哧吭哧的,“哪有人不爱钱的,你们还真以为齐家的人钱多了对钱没兴趣了啊。”
……
说真的,迟稚涵之前公司的老总,也算是草莽起家,偶尔也会粗俗的说一些带颜色的笑话,但是像顾总这样的上位者,迟稚涵真的是第一次看到。
昂贵的西装和锃亮的皮鞋也无法掩盖的,已经腐烂到骨子里的低俗无耻。
他甚至,在记者退出后,齐家人都在的情况下,笑嘻嘻的对着病床上的齐爷爷威胁:“老爷子,差不多得了,这种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你家风水不好,儿子都跑路了,剩下的孙子都不爱做你做的事,只有个孙女强撑着。”
“你两眼一闭就啥事没有了,可怜你孙女月子都没做完,头发掉的都快秃了,我听秘书说,她这卸了妆简直就不能见人了。”说完又吭哧吭哧的笑了,像是自己说了多好笑的笑话一样。
“之前那一巴掌还不够狠?”齐宁像是十分熟悉了顾总的无耻,眼皮都没跳一下,“给你十分钟,有事说事,这地方小,你站着太挤。”
“另外,刚才那波记者,我让助理都扣下了,都还没签协议呢,您也真是心大。”齐宁弯了弯艳红的嘴角,“协议这事,还是您向董事会提的,监守自盗虽然是您的风格,但是这么明显总是不太好。”
“……”顾总脸上的肥肉抖了抖,小眼睛往上一翻,一屁股坐在齐爷爷的病床前,椅子晃了晃,居然稳住了。
“签吧,趁着人都在。”肥又短的二郎腿翘了起来,脸上的肥肉又抖了抖。
“你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一直没说话的齐爷爷冷笑了一声,“你提交的那些,我都看了,那两个部门交给宁宁确实不合适,所以我都给了齐程。”
“你来之前,该签的字都签了,我也差不多到了两眼一闭的时候,所以遗嘱也都公证了。”齐爷爷闭眼,喘了一会气,“顾哲,你爸爸用一个肾救了我儿子的命,该还的,我都还了。”
“宁宁这几年,为着她爸爸的这个肾,压着脾气和你井水不犯河水的任由你瞎折腾,账务不清不楚的也帮你填了几次。”
“知道你和几个股东商量着拉齐家下台,也只是跑到我这里发了点脾气没找你麻烦。”
“但你,也别真的以为,我们家就没人了。”
看着脸涨成猪肝色的顾哲,齐爷爷叹了口气:“你所谓的那些我偷税漏税的把柄,在我生病前,该交的都已经交了,宁宁做事比我干净,找不到她漏洞就开始给她老公塞女人,这种事,也就你妈妈教出来的孩子有脸做。”
“我忍了你很久了,甚至直到你闯进来的前一刻,还打算放过你。”齐爷爷转头,对一直在一边待命的李律师点点头,“老顾在我这里留下的所有好感,都被你败光了。”
“李律师的这份诉状,你自己看看吧,直接辞职,我会让宁宁给你发些补偿金,最重的那几项,证据我都有,先帮你留着。”
“要是你拿着补偿金老老实实的过日子,这几项就跟着我一起带到地下去,但是要是你又不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斤重还要折腾我家的孩子,这几项加起来,也够你吃一辈子的牢饭了。”
“走吧。”齐爷爷挥挥手,“这种日子还要看到你的脸,也真的是晦气。”
……
齐宁的毒舌,应该是遗传自齐爷爷。
虽然这人,不值得任何同情,但是迟稚涵却还是本能的,开始盯着这位脸色已经越来越不对的大胖子。
为什么齐宁和齐爷爷都不懂,有些人下了狠手后,是会鱼死网破的。
之前病房前的那位看着齐宁的阴狠眼神,以及这位大胖子现在由红转青的脸。
挪了挪身子,想在他恼羞成怒暴起发飙前,拿脚下的凳子砸过去。
但是却没有考虑到顾哲的体型。
突然冲过来准备砸掉齐爷爷身后氧气瓶的胖子,她其实,用凳子是拦不住的。
而且,她前面,还有一个齐程。
她以为已经做完整个计划,现在正在放空恢复体力的齐程。
脑子里面下意识的就觉得自己应该保护的齐程。
在顾哲冲过来的瞬间,用手掐住了顾哲的脖子。
然后因为冲力,往后退了两步,不想碰到迟稚涵和爷爷,哐得一声砸到了墙上。
瞬间发生的事,顾哲也立刻被熊一样的齐鹏扭着双手压出了房间丢给了门口的助理。
迟稚涵吓得一个晚上憋着的眼泪瞬间就出来了。
“背怎么样了?”虽然墙很光滑,但是齐程今天,超出他范围内的做了太多事了。
“你……拿着凳子做什么?”齐程皱着眉头问,“帮我砸他?”
“……”迟稚涵哽咽了一声。
“……陪我去洗手。”他一直伸着那只掐住顾哲脖子的手,“都是油……”
“……”迟稚涵打嗝。
齐程走进,贴着她的耳朵,微红着脸:“我哥我姐现在就快要掐死我了,你陪我出去,我可能……需要打针。”
“我想陪爷爷最后一程,好不好?”近乎撒娇的语气,全然没有了之前在众人面前冷漠疏离的样子。
还是她的齐程。
“你们……来掐……”迟稚涵转身,向着齐鹏和齐宁,“我刚才……真的快被吓死了……”
嚎啕大哭……
“他还要打针……”继续嚎啕大哭,“我陪齐爷爷……你们……去!”
第六十二章
齐宁说的最多只能吃五颗的药, 齐程在出门前已经吃了五颗,加上刚才的四颗, 药物过量无疑。
赵医生在电话那端一边叫着胡闹一边八卦顾哲的下场, 还一直让齐宁等一等他正从机场赶过来。
“还打什么针?他现在镇定的你拿刀砍他都不带眨眼的。”赵医生这句话齐宁直接按了免提,“这药就是他前几年吃上瘾的那东西, 他明天估计就发烧虚脱了, 其他的,也就影响心肺, 影响性功能,他自己心里清楚的很。”
……
…………
“另外他是不是摘了监控仪?我就觉得奇怪, 这数据怎么跟昨天一模一样。老爷子啊, 您家孙子自学成才啊, 都能当黑客了,不戴监控仪还能往服务端发之前的历史数据,人才啊……”
……
…………
齐爷爷居然还嘿嘿直笑, 一副骄傲的模样。
迟稚涵又打了一个嗝。
“反正吃药这事最后他肯定得找老李,这身体的事不归我管, 我也懒得管。”赵医生直接撂摊子。
他那边一直有车辆来往的声音,撂完摊子停了一会,才又提高了音量, 却是问候齐爷爷的:“老爷子,撑住啊,我这还有惊喜给你。”
“惊喜?你打算给我烧个女人带走?”齐爷爷笑的脸上的皱纹全都挤在了一起,“行, 我等你。”
寒暄的,和生离死别毫无关系。
迟稚涵的眼泪却开始止不住的往下流。
这个病房里,看起来没有悲伤。
反而让她这个不姓齐的人,一开始心里非常腹诽齐家的人,哭成了傻子。
“哭得难看死了。”齐爷爷嫌弃,“我早说过了,我过完年都七十六了,喜丧了,哭啥?”
“都坐过来。”齐爷爷指了指病房里的所有人,李律师笑着,又去外面会客厅搬了几张椅子,几个人围着病床,看起来倒也热闹。
“你老公呢?”齐爷爷问这话的时候眼睛斜了一下,齐宁居然很不自在的别开眼。
“你真当爷爷瞎了?闯进来那几个记者,一大半都是熟面孔,要是小程子不留下来,你打算做什么?”齐爷爷哼了一声,“顾哲那点伎俩你居然那么久都没有动作,我就知道你想闯祸。”
“把娃抱走了,程子交给了小迟,外面放着你老公,里面留个齐鹏在这里请君入瓮呢?”齐爷爷又哼了一声,“感情我这老头子弥留之际还能给你做一回瓮。”
“爷爷!”齐宁皱眉。
“想给顾哲按个翻不了身的名声?逼迫濒死老人修改遗嘱?整个大点的舆论顺便搞一波事是吧?”齐爷爷阻止了又想说话的齐宁,挥挥手,“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布了一年多的局,想趁着这次一网打尽么?”
“那是集团的半壁江山,你这一棍子敲下去不怕敲到自己?”
“今天顾哲最后的动作你看到了吧?就他这种猪脑子,被逼急了最后也会狗急跳墙,何况藏在后面的那些蛀虫?”
“您都说那是蛀虫了。”齐宁的嘴唇撅了一下,居然有些撒娇讨饶的样子,迟稚涵在边上吓得又打了一个嗝。
“你一个个来不好么?非得一次性搞定?懒成这样?”齐爷爷又咳嗽了两声,“我以后没机会教你了,今天晚上,就当最后一课吧。”
“逐个击破,撬人墙角,才是最快的瓦解办法,你智商再高,能力再强,再看不起顾哲这样没有脑子的猪头,十个顾哲一起出来要弄死你,那也是分分钟的事,压都能把你压死。”
“心别急,别想着在我走之前把事情解决了能让我安心的走。”
“这点,你还得跟小迟学学,刚才我激顾哲的时候,只有小迟一个人坐立不安的一直想拿凳子做防守,只有她一个人注意到顾哲的表情越来越不对。”齐爷爷伸手,指了指他的几个孙子孙女,“其他几个都没反应,都觉得我这样教训人挺对的,齐鹏甚至还在开小差,拿着手机不知道在发什么东西。”
“……我在打电话给赵医生。”齐鹏委屈。
“还有你!”齐爷爷哼了一声转向齐程,“他那个体重你怎么想的起来用手去拦的?小迟都知道找凳子,你居然第一反应是掐脖子,我真亏你想得出来!”
“……”齐程不安的挪挪身子,回答的倒是很老实,“他那里最细……其他地方我抓不住。”
……
“我真是……”齐爷爷精瘦的一张脸上写满了无奈,停顿了一下,语重心长,“你们都过的太顺了,就算程子常年生病,排除身体上的,他的日子,过的也比普通人好得多。”
“我走了,护着你们的人就又少了一个,我不担心你们三人的感情,我担心你们前半辈子的宠爱会害了你们啊。”齐爷爷叹了口气,最后这句话向着齐宁说的,“做事情,要么就做绝,打得对方永远别想翻身,要么就做漂亮,让对方哪怕翻身了也没办法挑你的错处,这话我要跟你说几遍?顾哲这样鱼死网破的,你一年到头碰到的还少?你是孩子的妈了,这条命,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齐宁低头,没有再辩解。
“丫头,你先陪程子去把手洗了。”齐爷爷沉默了一会,没再继续教训齐宁,转了个话题,对着迟稚涵指了指洗手间,“他那手举着半天了,我看着都累。”
“……哦。”迟稚涵一个指令一个动作,声音还带着刚刚哭完的鼻音。
“安慰安慰她。”齐爷爷拍拍齐程的手,“她从进病房到现在,一直是懵的。”
***
齐程进了洗手间就直接关上了门,对上迟稚涵疑惑的眼神,低声解释:“我姐为了下套,让我姐夫做了一些不太好的事,当着你的面说,怕我姐自尊心受不了。”
“……嗯。”迟稚涵仍然有些傻愣愣的。
“吓着了?”齐程摸摸她的头发,眼底有歉意,“之前我只知道爷爷想给我姐上一课,一直到过来之后被交代了那通话我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是那时候又不方便跟你说。”
所以他坐在了靠门的位子,出现动静站起来第一时间挡在了她前面。
迟稚涵还是低着头,帮他解开衬衫袖口的扣子,挽好,打开水笼头。
齐程抿嘴,关掉,然后手指用了点力,让迟稚涵抬头。
迟稚涵眼泪还挂在脸上,表情窘迫,和齐程对视了一眼又想低头。
“……怎么了?”齐程皱眉。
“就是……感觉自己很没用。”迟稚涵又低头,又开始企图给他洗手,“今天这种情况,我什么忙都帮不上。”
“我都不敢问你现在这样强撑着什么时候会垮掉。”水笼头的水有些烫,迟稚涵手指缩了一下开始调冷水,“先洗手吧。”
齐程由着她把他的手拉到水笼头下面冲,没说话。
“你爷爷其实一开始就跟我解释了顾哲的事。”迟稚涵声音弱弱的,“这些事你早知道了,他是说给我听的。”
当时她还奇怪为什么齐爷爷说话的时候都是对着她说的。
“他怕我事后怪你瞒着我,所以先解释了。”迟稚涵开始挤洗手液,“你们……都很顾及我的想法了……”
在这种时候……
还顾及着她的感觉……
所以她心里闷闷的……
帮不上忙,反而拖后腿的感觉……
齐程往前走了两步,把迟稚涵环在怀里,头搁在她的脑袋上,他们两个最近很熟悉的黏人姿势。
“这几年……我一直都是这个感受。”齐程的声音也很轻,“因为你,我今天才可以做点什么。”
“虽然方式……并不好。”齐程又关了水笼头,“别洗了,够干净了。”
迟稚涵转身,直接埋进齐程的怀里。
“你还能撑多久?”真的靠近了,才发现他心跳快的不像样子。
“撑到最后。”齐程的语气安静坚定。
“我喜欢你爷爷……”声音更闷了。
她是真的喜欢这个老人,虽然这是他们第一次面对面的见面。
“嗯,我知道。”齐程低头,吻了吻她的头发。
“出去吧。”迟稚涵终于抬头,和齐程对视。
最难过的,应该是家人。
这么好的老人,最终也仍然需要告别。
老人嚷着这是喜丧,嚷着自己活的够久了够累了,却仍然在最后的时间,给最不放心的孙女上了一课,言语里,都是对他们的不舍。
齐家人,都没有哭,齐程甚至连眼眶都没有红,他们都安静的,面带微笑的坐在老人床前,陪着老人聊天,听他一字一句的安排自己的后事。
迟稚涵被这样的气氛,压得胸口闷得发痛,却也终于学着和齐程一样,安静的,陪着老人走完最后一程。
“别哭,要不然,他会走的舍不得。”走出洗手间前,齐程细细的擦掉了迟稚涵脸上的眼泪。
迟稚涵牢牢地记得,她一直低着头,看着齐宁一点点的把她自己手上的指甲抠成一块一块。
看着齐鹏一直拿着手机翻来覆去的给齐爷爷看太空的照片。
看着齐程,脸上微微泛着不自然的红色,却仍然握着爷爷的手。
天快亮的时候,病房变得更加热闹,赵医生赶了过来,带来了齐长青,齐宁的丈夫周景铄不知道从哪里接来了齐长明。
齐家人,这一次在齐爷爷的病床前,终于团圆了。
只是这两个离家很久的中年人,进来的时候眼睛都肿成了核桃,开口的第一句话都是埋怨齐爷爷居然到最后了,也不找人告诉他们。
“全世界都找不到你那么狠的爹!”长相和齐鹏神似的齐长青气得口齿不清。
而齐长明,进来看到齐宁瞪他的眼神,就迅速的走到了床另一边,眼不见为净。
“这一屋子的人都有疙瘩,我本来是想走的清净点,结果你们还是不孝啊。”齐爷爷叹气,他精神已经明显不如前半夜的好,脸上开始出现灰败的颜色,只是终于,放下了心。
“该说的,我都和几个孩子说了,齐家这么多年来,闹归闹,但是最多也就是跑的远一点眼不见心不烦,真的闹翻的一个都没有。”
“小程子眼看着慢慢的好起来了,宁宁也结婚有了孩子,你们这些愧疚的心结也该解了,能回来的,就回来。这三个孩子需要人看着。”
“既然你们回来了,我的葬礼就往大了办,小程子今天晚上之后估计有段时间下不了床,就不用来了,其他的人,都来吧,齐家也很久没有热闹过了。”
“这样……也好……”
“不会再有人说咱们齐家没人了……”
“团圆了……就好……”
老人在最后合眼前,念叨的是团圆。
他是笑着走的,身边,终于不再有任何牵挂。
第一声呜咽,是齐宁发出来。
然后病房里哀伤的哀伤终于弥漫了开来。
齐程在最后走的时候,对着爷爷的遗体磕了三个响头。
上车时,已经高烧到四十度。
就像这位睿智的老人说的那样,齐程这一次,在床上躺了一周。
头七那天,在房子的东北角,摆了一桌的祭品,烧了一宿的纸钱。
“你会一直难过下去。”迟稚涵在齐程某天半夜失眠坐着一脸空白的时候,抱着他,“这一辈子,想起他,都会难过,会觉得胸口压抑,闷得无法喘气。”
“但是,会习惯。”
“会永远记得他,会学会去他的坟前陪他聊天,等到老了,会回想自己有没有做过会让他骂的事,想想下去了,重新见面,会不会被他敲脑袋。”
“齐程,会习惯的,习惯了,就过去了。”
伤口,会一直都在。
等到痛麻木了,就会变成你生活的一部分,你活着的一部分,你成年的一部分。
因为生活,仍然一路向前。
第六十三章
齐爷爷临终前给齐宁上的那一课对齐宁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 迟稚涵并不清楚。
但是齐家的产业在齐爷爷死后的一个月内,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齐长明和齐长青接手了齐家大部分生意, 而齐宁夫妇,把工作重点放在了齐长青带回来的新业务上, 周景铄经常俄罗斯S市两地跑, 和一开始所谓的入赘女婿最终会掌权齐家的传言比起来,齐宁夫妇似乎是落魄了。
但是迟稚涵却发现, 齐宁笑容多了一些,也很少再化齐爷爷去世那天晚上的大红唇了。
私下里, 迟稚涵好奇过周景铄到底做了什么, 但是齐程只是摸摸她的头, 告诉她,周景铄从十六岁开始就喜欢齐宁,他为了齐宁, 可以做任何事。
那天晚上的跳梁小丑顾哲最后还是入狱了,判了二十年, 顾家为了这事,在齐家老宅闹了好几天,最终齐长明暴怒, 领着他们去了医院,要求把自己身上的肾摘下来还给他们告终。
齐家,在S市仍然是传奇一般的存在,而小洋房, 也仍然在齐家产业一片地动山摇的时候安安稳稳,与世隔绝。
唯一的不同就是,齐程,这一次连赵医生都确认,确实是在治愈的最后冲刺阶段了。
或许是因为他靠着意志力陪着爷爷走完了最后一程,或许是因为引起齐程抑郁症的根源来自于社交恐惧症,社交需求被迟稚涵满足后,抑郁症的复发几率减少。
不管是哪一种原因,齐程这次,对待生离死别的情绪调节,做的十分正常人,甚至比很多正常人还好。
他的第二个减药疗程,除了因为药物服用过量延长了一周外,没有任何意外发生,他甚至,主动要求下次减药疗程结束后,用脱敏治疗来克服肢体接触障碍。
迟稚涵在最短的时间内,见证了一个男人从蒙着被子不敢见人,到现在可以淡定的对视,流利的对话,准确的表达自己所有的喜怒哀乐。
而迟稚涵,也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了一系列的退化,诸如太高的东西绝对不会自己拿,洗菜洗碗跟她几乎已经没有关系这样表面行为退化,以及想哭就能哭出来这样的感情退化。
***
齐程第一次自己一个人走出洋房的那天,和往常一样普通。
他一早按照迟稚涵给他定的计划,做完锻炼洗完澡,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看到迟稚涵半边身体挂在窗台上,两条腿在半空中扑腾。
五月底的天气,迟稚涵怕热,很早就穿上了短裤T恤,两条不算细长但是匀称白皙的腿扑腾了两下哐得一声撞到了窗沿。
“……要掉下去了。”齐程很无奈的走过去,伸手搂住她的腰,想要帮她揉揉刚刚撞红的腿,手伸到一半转了个弯收了回去。
他最近一直有个烦恼。
关于天气越来越热,迟稚涵越穿越少这个烦恼。
普通日常的肢体接触,都能非常明显的感觉到体温和她身上细腻肤质的烦恼。
“那里!有一只松鼠妈妈前几天刚生了一窝小松鼠!”完全没这方面烦恼的迟稚涵腰力惊人的在窗台上转过上半身,形容的很义愤填膺,“然后刚才有另外两只松鼠把松鼠妈妈藏好的食物都搬走了。”
“……哦。”齐程的眼神很有礼貌的一直盯着迟稚涵的脸,手把迟稚涵趴在窗台上弄皱后露出大半截腰的T恤拉好。
“松鼠是不是只吃坚果?”迟稚涵攀着齐程的脖子从窗台上滑下来站好,一秒钟都没耽搁就往厨房跑。
“嗯,除了杏仁和巴西果都行,苹果也可以喂。”很习惯被迟稚涵当成百科来用的齐程下意识的答完,抿了抿嘴压下被迟稚涵松开后心里涌上来的失落。
他始终无法习惯被迟稚涵忽略的感觉,但是倒是开始慢慢学会把这种失落压下去,等迟稚涵的注意力放在他身上的时候,多黏几分钟。
“我去给松鼠妈妈投食。”迟稚涵怀里抱了一堆坚果罐子,跑到门口转头,“头发吹干,小心感冒。”
齐程继续抿嘴,这次连眉头都皱了起来。
迟稚涵怀里有他昨天没吃完的核桃……
剩了六颗……
他不能吃油脂过多的坚果,迟稚涵一天只给他三个,昨天数了下还能再吃两天心情还愉悦了一下……
可又不能跟松鼠抢吃的……
更何况那只松鼠刚刚生过孩子……
有些闷闷的进了洗手间,拿了一块干燥的浴巾,一边擦头一边靠在窗台上看迟稚涵喂松鼠。
迟稚涵对外面这块私人花园的称呼一直乱七八糟,从最早的荒郊野岭到小树林,偶尔还会称赞这里是杀人埋尸的最佳地点。
这块花园的占地面积确实有些大,他记得应该有六七个园丁在做定期维护,他从来都不出门,十年来进来看他的亲人也大多开了车进来然后就开了车出去,这花园的真正意义还真的就变成了荒无人烟。
初夏的花园,植被已经很茂密,迟稚涵穿着白色的T恤,背后印了一个卡通的红色草莓,蹲在草丛里很显眼。
齐程嘴角微微弯起,看着她小心翼翼的拿出坚果,一个个的放在松鼠妈妈之前埋食物的地方。
松鼠妈妈远远的站着看她,鼻子嗅了几下,居然慢慢走近。
画面很美好,齐程的嘴角又弯起了一点,然后,凝固。
“迟稚涵。”他喊她的名字。
“啊?”迟稚涵回头,笑脸盈盈,梨涡很深的印在脸上,指着松鼠妈妈的方向轻声炫耀,“你看,松鼠过来了!”
齐程拿着浴巾的手指很用力,用力到关节泛白。